師傅不怎麼回避他解放後坐牢的事。這天晚上,練武休息時,師傅坐在太師椅上,喝了一大口徒弟給倒的水,說:“抓我的時候,去了二十多個人,全帶著槍。都是美式的衝鋒槍,還有德國造的匣子。十幾支槍對著,飛簷走壁,根本來不及了。我就把兩隻手伸出來了。”師傅伸出兩隻手,比畫著,“一個公安人員給我戴上了一副銬子。我‘哢吧’一擰,斷了。又戴上一副,我‘哢吧’一擰,又斷了。我就說,嗨,你們拿副質量好的來呀!後來,拿來一副德國銬子,我試了試,這才擰不斷了。”

師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說:“到了監獄裏,我一看那牆,也就一丈多高吧。我用不了三步就能竄上去。”

“那,你怎麼不跑啊?”一個大徒弟問。

師傅笑笑:“上頭有電網呀!再說,牆上有哨兵,架著機槍、探照燈呢。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吧!誰讓咱當了舊政府的巡捕呢?要是紅軍長征的工夫跟朱總司令當個警衛員,我也早當上團長了。”

那幾年,逃到台灣島上的老蔣老是咋呼著要反攻大陸,還不斷派一批批受過高級訓練的特務,像海狗和海鼠一樣從海裏躥到大陸上來搗亂。聽人說來一股,解放軍和民兵抓一股。抓了一股,台灣又派來一股,那就再抓一股。連少先隊員紅領巾也配合部隊和民兵抓特務,被稱為“東海小哨兵”。美國鬼子的破軍艦老在台灣海峽來回轉悠,政府已向他們提出了很多次嚴正的抗議。聽說美國人送給台灣的飛機也經常偷偷地來大陸上空偵察情況。有一架黑老鴰似的U—2高級偵察機給打了下來。全國軍民一片熱烈歡呼。後來,那架打爛了的黑U—2被放在了北京中國軍事博物館裏,當戰利品陳列。再是,福建前線,解放軍三天兩頭炮擊金門島。語文課本上就有一篇《萬炮震金門》。廣播喇叭裏幾乎天天在說“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似乎戰爭一觸即發,東灣小學的孩子們也有點兒躍躍欲試了。

小秀就對山子挺神秘地說:“縣城附近,就來過一個美蔣特務。外邊穿得跟要飯的似的,裏邊穿的很高級。他掏錢買燒餅的工夫,露出腰裏別的手槍來了……”

師傅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公社和村裏的幹部經常上門了解他的情況,但師傅對這些並不大在乎。見了那些幹部,也不像別的“四類分子”(地、富、反、壞)那樣,畏畏縮縮,唯唯諾諾,而是不卑不亢,大大方方。還好,幹部們也沒反對他教武。

師傅對自己的教學表現出了極大地認真和敬業。尤其是對他的侄子和那幾個小夥子,要求格外嚴格,一招一式都不允許做錯和偷懶。有一天,他的一個侄子不知是動作做得不到家,還是偷了懶,師傅沉著臉,很不高興,脫下黑布棉襖,就跟侄子對打起來。正著一路打過去,再倒著一路打過來,往返了四五路。師傅越打越上勁兒,雙腿雙拳都呼呼生風。那個大哥哥,越打越難以招架,眼裏全是驚恐的神色,嘴裏也呼呼地直喘粗氣。他知道自己錯了,是在受罰,卻又不敢也沒法認錯。室內的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山子擔心地看著他們,擔心師傅一拳把那個大哥哥打得趴在地下。直到幾個侄子和幾個大小夥子一個勁兒地替那個侄子求情,說:“大爺,歇會兒吧!他知道錯了!”師傅才住了手。

犯了錯的徒弟垂手立在門內一側,低著頭,塌著肩,一聲也不敢吭。

師傅坐在了太師椅上,還有點兒餘怒未消:“練武,一定要認真!不認真,是學不到真功夫的。古人曰,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你們聽說過少林寺嗎?聽說過少林寺的達摩祖師踩著一根蘆葦渡過長江的故事嗎?也就是有名的一葦渡江。聽說過他在五乳峰上九年麵壁的故事嗎?他的功夫,是怎麼練成的?多年苦練,用心苦練!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多帶幾個徒弟。把我平生所學,都教給你們。外國人瞧不起我們,老說我們是東亞病夫,我這心裏憋得慌啊!可你們!好了,不說了,以後,絕對不許再出現這種情況!”

這一個星期,山子跟著大虎學單刀。

中午放學回到家,山子在小院裏總要練上一陣子。

小秀、小申、小朋知道了山子跟大虎去學武,讓山子露一手。任他們怎麼鼓動,可山子就是不幹。

到了周末,山子又拿著一隻空墨水瓶找娘,要再灌一瓶煤油,娘看看那大瓶裏的煤油隻剩了小半了,說:“不行,不能倒了!”

山子一聽,噘起嘴叫了起來:“那,晚上我還要去學武呢!”

“不行!不學了!”一向什麼都依著兒子的娘,這回堅決不讓步了。

“娘!”

“兒啊,你知道不?這煤油是供應的,是憑票才能買到的。也就是隻有咱們家,才有煤油票,才能用票買到煤油。咱供人家練武點燈,可供不起。還剩這麼點兒煤油,這個月還有一大半呢!晚上咱們不點燈了?你爸爸不看書了?你不做作業了?”

山子急得快要哭了,急得要坐到地上。他伸手就去拿那個煤油瓶子。娘瞪了他一眼:“你敢!”又說,“你要不聽話,我就告訴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