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傳達和學習,自然會進一步落實到每個寺廟,大慈寺也不例外。1962年12月8日就出有《大慈寺學習討論簡報》。談到國外,大慈寺簡報說:“十月二十日我軍略一還擊,僅幾個鍾頭打得印軍落花流水,取回據點四十餘處,事實俱在,萬眾周知。”至於說到國內,則是談三麵紅旗的光輝,“雖然三年的特大自然災害,是我國百年所未有的,但我們有了三麵紅旗的偉大,戰勝了自然災害。廣大群眾還是穿暖、吃飽,要是舊社會,早已哀鴻遍野,流離失所了,這都是我們親身經曆過的。”
至於說到許多寺廟特別是一些小寺廟想重修,有些還俗的僧人想重新回來。大慈寺簡報則明確說道:“有個別妙想天開的,夢想恢複小廟,並(讓)解放前離開寺廟的出家人回到廟內。這種思想,我們看來是大大錯誤的。……舊社會勞動人民修建的廟宇,現在或修倉庫、或辦學校,都是群眾所需要的,就應該歸還群眾。我記約1954年《現代佛學》登載過這樣一段話,虛雲老法師在中國佛教協會成立時提的意見,要求政府隻能夠重點培修,一般的應該收為公用。因為我們正在建設的時候需要房屋,他老人家的建議我以為是合法的、是正確的。出家人不能遵守規章製度,見意(異)思遷,還算得忠實的佛教徒嗎?”
聯係到上下文語意,以及簡報最後的署名:“大慈寺永建同全體僅(謹)呈”,簡報應該是以永建住持的口氣所寫,特別是在談及宗教自由時,永建法師再次引用了他在市佛教協會上有同樣意思的發言:“宗教信仰自由,我正確地認識到,始終是貫徹了的。如新中國成立前山西趙城為了一部藏經犧牲八位解放軍戰士。解放後,名山大刹的修複,用了國家很大的款項。再如我寺及文殊院、昭覺寺,黨和政府都用了巨款培修,一洗舊社會寺觀做軍營、花木做柴薪的慘相。”簡報的最後部分“今後的任務”自然是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聽黨的話之類的口號。
政治學習在彼時是大家都不敢馬虎的事,原則上所有的寺僧必須參加。盡管參加,也不是所有人都愛發言,有時甚至還不去,比如大慈寺園果、隆雲就曾多次缺席,被監院永建等人批評為死不進步、懶於學習。大抵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1960年2月6日,園果還與永建大吵大鬧過。
反右運動是當代中國1957年發生的一件大事,被打成右派的究竟有多少人,在諸種檔案尚不開放的情況下,要得到準確的數據,非常困難。何況劃右派還有許多特殊性,如農村中的反右運動,根本沒用右派之名來劃,而是用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名稱。與此同時,城市裏不戴帽的右派或者相似的待遇,還有不少,很多無法證實而消息於天壤間。更有甚者,有被打成右派而沒留下任何檔案材料,連“平反改正”都無由者。
一般認為宗教界都是方外之地、化外之所,但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強調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的年代,哪有什麼地方不被波及呢?據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青城山記》,1958年6月,四川灌縣集中全縣道士94人在天師洞進行為期一個半月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展鳴放辯論,在道士中劃右派分子5名。1980年根據政策進行複查,全屬錯劃,已全部改正。同樣成都佛界教也劃了一些右派,據我查到的殘缺不全的資料,看到“各寺廟的右派分子”名單一張如下:
文殊院:宏奎、解空、澄濟、圓照;
草堂寺:廣學、貫通、能悟、果雲;
大慈寺:戒品、證光(畏罪自殺);
昭覺寺:(缺);
愛道堂:隆淨;諸山:果能、隆光、智信(尼)。
這個名單不僅是缺昭覺寺,還缺成都市佛協的。
在另一份材料上有非常詳細的學習時間、人數、大字報數目、意見數目、右派分子名單。現依時間抄錄於後。1957年8月3日-8月26日,成都市佛協學習24天,其中佛協右派分子張淨侯、牛次封兩名。1957年12月16日-1958年2月10日,文殊院41人(本廟37人,成都市佛協會會長1人,工作人員3人)學習55天,大字報數目353張,意見數目730件,其中有該寺右派分子宏奎、圓照、澄濟、解空四人。昭覺寺、草堂寺、大慈寺三寺合其他寺,都各自在3月14日-5月26日學習72天。昭覺寺43人,大字報數目730張,意見數目420件,其中有右派分子演光、光宗、宏明、聖語、如宗、宗法六人;草堂寺31人,其中有右派分子隆安(畏罪自殺)、廣續(學)、貫通、果雲四人;大慈寺41人(本廟22人,諸山16人,男居士2人,女居士1人),大字報數目783張,意見數目684件,其中有大慈寺右派證光(畏罪自殺)、戒品2人,諸山右派果能、隆光、伍心言居士三人。6月13日-7月17日,愛道堂83人(本堂49人,金沙庵15人,諸山19人)學習34天,大字報數目647張,其中有反社會主義分子隆靜、智信。
對照如上資料,可以看出整個佛教界反右費時基本上接近一年(1957年8月3日-1958年7月17日),參加學習人數、大字報數目、意見數目、右派人數的不完全統計分別為241人、2513張、1834件、23名。反右運動是從知識界、政界逐步過渡到宗教界的,因此佛教界的反右大抵是1957年8月到1958年才開始,1958年1月28日成都市佛教協會有一封公函和前述都江堰道觀1958年6月才劃右派,都可以證實我這樣的判斷。其公函如下:“公安派出所負責同誌:我會在市人委宗教事務處直接領導下,在本月廿八日上午於桂王橋北街43號召開我會右派分子彙報大會,並通過群眾揭發之後要作出相應的處理意見,因此會議相當重要。昨日我會已通知你轄區果能(我會右派),可是至今仍不假不到,為此請大力協助,飭令該右派果能隨我會派來的永觀同誌帶來我會出席會議為荷。”1月28日開“右派分子彙報大會”,說明右派已經劃定,但缺乏群眾運動這一環節,必須補上後,方能達到廣而告之、對右派本人的威懾和教育作用,同時讓民眾對其產生厭而避之乃至恨之的效果。
除了“右派分子彙報大會”外,1958年8月7日、9月1日大慈寺寺僧輪班19人到人民公園看公安展覽一次,9月2日12人到斌升街7號看交心展覽一次。大慈寺負責人永建在呈給上級的學習簡報中說:“在交心展覽和公安展覽方麵,據發言人數來說基本上認識了兩個展覽中的匪特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和一切罪犯壞分子等,都對廣大群眾是恨(很)殘酷的,真表明這一切都是階級敵人,也是我們的死敵。”“在整風反右後,在各方麵出現了不少躍進的創造性和嶄新的奇跡”,“我們黨和政府的整風運動和反右鬥爭的光輝的勝利,既打擊了敵人,又挽救了落後人士,同時又促進了我們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以萬馬奔騰的躍進”。可以想見這樣的展覽對彼時孤立“五類分子”是有相當的作用的。
我沒看到大慈寺對右派分子的批鬥會記錄,一來大慈寺隻有兩名右派,二來有一名已經自殺。或許有批鬥,但其材料卻沒有留存於世,但這並不表明各寺廟對右派分子沒有開會批評。1958年7月7日草堂寺全體僧眾對於該寺的四名右派進行批評教育。“草堂寺右派分子四個每個都比過去好多了,以(已)不敢在寺內扇(煽)動群眾擾亂工作。”由於金沙庵缺少右派名單,或許下麵一份《改造勞動規劃書》的作者聖培,便是金沙庵的寺僧亦未可知。由於這份“改造勞動規劃書”作為史料的珍貴性,特全錄於此。
我這次來文殊院學習,聽了王處長的報告,得到了進一步的學習,我的心裏很歡喜。我在這三年改造中還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最近來在勞動工作中思想上放(犯)了冷熱病,時而稿(搞)工作很努力,時而稿(搞)工作很消極,在勞動重的工作中有些渭(畏)難情繼(緒)。我這個壞的思想根源就是見了別人揭(摘)了帽子,我還沒揭(摘)帽子。我這些壞思想的根源,就是由這些地方來的。經過這次學習,我反省後,這些壞思想經(堅)決要改正過來,揭(摘)不揭(摘)帽子都要努力的工作,才對人民有利,對建設社會主義才有利益。我今後的勞動工作堅決努力的(地)稿(搞)好。這次見了揭(摘)去四位右派的帽子,他們光榮地回到了人民隊伍,今後我們一定向他們學習。我在鳴放當中犯下了重大的罪惡,經過黨和群(眾)的幫助教育下,我隻有好好的勞動,多一份勞動,少份罪惡。規劃如下:
1. 努力勞動工作,每年種躍進紅苕三百斤,種躍進南瓜五百斤,油菜一百窩,種小菜五百斤。
2. 努力加強學習,每天看報半點鍾。學習毛主席選集,各種雜誌一點鍾。
3. 爭取重體力勞動出工走前頭,收工走後頭,每天收點集體農具一次。
4. 聽黨的話,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完成各種任務。
5. 服從群眾藍(監)督,組織調配。
6. 每月回(彙)報思想情況一次和檢舉破壞社會主義的壞人壞事。
從“我這次來文殊院學習”,加上他沒有出現在其他寺廟的右派分子名單中,利用排除法,說明聖培有可能是金沙庵寺僧。而且可證明此規劃為1959年底左右為右派第一次摘帽後不久所寫。成都市佛教界第一批摘帽右派為4人,其中一個摘帽的就是大慈寺的戒品,後來暫住在文殊院。因為1959年12月6-8日,文殊院、大慈寺、昭覺寺三寺的學習簡報,其內容為“對特赦一批戰犯和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的看法。對戰犯是“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勞動改造與思想教育相結合”,對右派分子則采取“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相結合”。簡報中稱“右派分子演光,他感覺戰犯都特赦了,他的右派分子的帽子還未摘掉,他說起就當場哭起來。”至於聖培的規劃書中勞動和(自我)檢舉、學習計劃,與當時大環境的要求甚為合拍。但“每年種躍進紅苕三百斤,種躍進南瓜五百斤,油菜一百窩,種小菜五百斤”,恐怕是受大躍進和挑戰書影響的表態,未必能真正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