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打倒英語帝國主義?(1 / 3)

如何打倒英語帝國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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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打之聲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理由是充分的,事業是正義的,情緒是激昂的,“英語帝國”疆域依然在不斷擴展。世界曆史上第一個成功的“世界語”,這個地位,未經全世界人民同意,已經不公平地給了英語。高速的全球化,迫切需要一個共同語,“英語帝國”,在21世紀,隻會更加擴大。

最近有兩個事件使這個問題又成為報刊標題:一是德國幾家大公司——西門子,德國電訊,商業銀行——宣布以英語為工作語,哪怕開會在場的都是德國人,也必須堅持用英語。此事沒有引發什麼波瀾,幾個公司謀求成為真正的“跨國公司”而已。要到德國旅行,連“男洗手間”,“女洗手間”這兩個詞都不必學。老百姓的英語,有幾個古怪發音習慣,絕對不比英國地方土話難懂。經理與學者的英語,幾可亂真——我的一個學生,一直到畢業那天,我才知道他是德國人。

另一件事卻弄出大波瀾:2000年3月,巴黎戴高樂機場,決定空中調度全部使用英語,哪怕駕駛員和地麵調度都是法國人,也堅持使用英語。原因是其他國家駕駛員一直抱怨,弄不懂他們在嘰呱什麼,心裏有點煩,視出入戴高樂機場為畏途。這種抱怨毫無道理,戴高樂機場每年起降46萬架次,幾十年一直用雙語調度,從來沒有出過危險。但是空難太讓人害怕。上個月俄國客機與瑞士貨機因高度調度誤會而對撞,人們第一個懷疑就是語言障礙:講錯或聽錯了。

機場如果出於純技術原因隻用英語,不會有太多異議,畢竟人命關天。《華爾街日報》很不明智發表了一篇評論,嘲笑“法國官僚”到今天還為機場指揮語言這種事情傷腦筋,意思是他們不識時務。此文引起講法語的加拿大魁北克省語言部長大怒,聲明“七百萬魁北克人決不向語言帝國主義投降”。

每個民族都認為自己的語言是神授的,他們的上帝也使用這種語言,因此民族語言人神共享。難道現在全世界的神祇也得學英文?已經讓出天空,還得拱手讓出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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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帝國主義”,是丹麥學者費利普森(Robert Phillipson)在1992年的同名書中首先提出來的。他認為英語使用範圍擴大到如此地步,原因在於英語國家的外援,很多用於支持第三世界的英語教學。他認為這是個大陰謀,因為越“支援”越“依靠”,英語霸權結構化。

我認為這位丹麥學者的指責,很有道理。丹麥與其他北歐國家,一向英語說得最地道。20世紀中葉最權威最詳盡的英語語法,是丹麥學者葉斯帕森所作,他們對英文並無偏見,批判也沒有激憤情緒。

英語國家學者,也出來指斥英語帝國主義。澳洲學者潘尼庫克(Alistair Pennycook)認為英語是“製造殖民意識形態的場所”。 需求與供應互相擴大,出版商與語言學校形成“共謀利益集團”,英語教學把非英語國家變成了“語文市場”。更重要的是,英語成為“通向成功之路”,會不會英語,儼然兩個階級。

的確,英語的成功,已經遠遠超出曆史上任何曾經當作“共同語”(lingua franca)的任何語言。先前拉丁語曾是歐洲教會與學術界的“共同語”,俄語曾是共產主義陣營的通用語,阿拉伯至今是伊斯蘭世界的僧侶通用語,但是都沒有成為世界共同語。

英語是七十多個國家的官方語言,一百多個國家作為首選外語。克利斯塔爾1996年所作《作為全球語的英語》統計出:在20世紀末,全世界使用“流利或合理的”英語的人口,已達1/4,即12至15億。這個數字會引起誤會,因為漢語使用者也達到全球1/4。英語不同:除了美英澳新南非等英語母語國家大約4億人口,其他近10億英語使用者,不是普通人,而是每個國家社會中最活躍的那部分人。

目前全世界的經濟貿易,商業文書,政府交往,學術論文,旅遊交通,基本上都用英文,科學界幾乎完全用英文交流。電腦軟件程序用英文寫成,網址域名注冊為英文。據說因特網上的材料,90%左右是英文。

絕大部分國際學術會議,能用英語必用英語,除非有外交上的不便,國家榮譽的牽涉,或者像穆沙拉夫、阿拉法特等人演講,英語與本民族語交替使用,結果是給國際上聽的一套,向自己的百姓說的是另一套。當然他們知道這兩邊詞對不起來,對自己的形象沒有好處,但是先要把眼門前的危機渡過去,無妨內政外交各用各的語言。

我曾經在一次國際會議上聽到一位法國教授堅持用法語,大部分西方知識分子的法語水平,不夠討論學術。哪怕能讀能說,也聽不懂複雜題目。全場尊敬地保持沉默,說完後,有禮貌地鼓掌。隻有一個魯莽的女研究生吼了一句法語:Je ne comprend pas!(我聽不懂!)頓時全場哄笑。那位法國教授漲紅著臉站起來想抗議英語帝國主義,看到一臉天真的笑容的女學生,不太像帝國主義的代理人,猶豫了一陣,隻能無可奈何地坐下,又引起全場一陣哄笑。這位教授使用法語是一種抵抗姿態,經常就落到一場笑鬧的局麵。

有時候,語言衝突落入的絕非笑話。發生在盧旺達的種族絕滅,就是發生在講法語的胡圖族,與講英語的圖西族之間。圖西族隻有總人口14%,但是比較富裕。兩個族群的大規模衝突從1958年獨立起就綿延不斷,終於在1994年4月至6月發生了胡圖族對圖西族的大屠殺。這個國家僅700萬人口,據國際紅十字會估計,100萬人被殺,400萬人淪為難民。這個慘劇,與英語法語的對立有多少關係,至今沒有見到詳細討論。法國政府事後曾發表調查報告,檢討“反應不夠及時”。

我認為語言不能對這樣的慘劇負太具體的責任,不然我們談的“語言帝國主義”,就太切實了,真要動刀槍火炮來解決。本文討論的文化政治問題,在曆史的尺度上,意義更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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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故事,是關於人類語言起源的巴別塔故事。至今讓德裏達、斯坦納等關注語言的哲學家遐想無窮。目前世界上使用的“活的語言”,據說有6701種。已經死去的曆史語言,當然無法統計。要平等對待如此多語言,事實上不可能,很多語言隻是“活化石”,隻有語言學家感興趣。有很多種族的人,想離開村子,就必須學一種“外語”,想走一段旅程,就必須學幾種外語。語言之間,本來就有文化地位差異。即使方言之間,有無窮的權力關係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