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朱瘸子的油坊一發而不可收,舊房全部翻蓋不說,又選了塊地,買下來,蓋了三進的帶後花園的一所豪宅。秀才也捐了,隻花了二百兩銀子,趕上最後一班車。光緒三十一年春捐了秀才之後,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初四,老佛爺慈禧太後就詔書全國,詔曰:“……著即自丙午科(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亦即停止。”曆經千餘年的科舉製度終於壽終正寢。朱瘸子若是再慢一拍,也就隻好遺恨終生了。在此之前,湖廣總督張之洞代表有識之士上了一道奏折,雲:“科舉一日不廢,即學校一日不能興,士子永遠無實在之學問,國家永無救時之人才,中國永遠不能富強,即永遠不能爭衡各國……”奏折言之鑿鑿,擲地有聲。奏折後轉到慈禧太後手中,於是才有了那一紙廢除科舉製的詔書。

朱瘸子當了秀才,先去父親墳上化紙告慰,然後大張宴席,大宴三天賓客,縣太爺親自到門祝賀,餘皆如蟻附膻。並請了兩戲班子對台唱戲,唱了三天。一時間,朱秀才名聲大震。宴席上,由山西會館會長牽頭,又盤進一家酒店,在縣城設了鋪麵,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有了銀錢,人更場麵,結交更廣,名聲更大。有了銀錢,廣置地產,四外八鄉都有他的田產。田產包租出去,隻收租子。十數年間,便過得圈裏騾馬牛羊成群,倉裏有陳糧萬石,成了本縣首屆一指的大戶。柳鶯兒為其生了三女一男。兒子女兒皆去學堂念書,有的去了京城,有的去省城讀了鄉師。家中雇著十幾個長短工,傭人七八個,酒店油坊工人上百。誰不說臥牛山的好風水讓朱瘸子一家獨占了。

朱瘸子發家後,倒是十分注意積德行善,平時修橋補路,在村裏捐款辦了義學,出資修了光明寺,對村裏有災有難的也沒少接濟。逢到賤年,賑災放糧,設粥棚施粥,人稱朱善人。

有一事朱秀才也難免俗,五十幾歲上討了一房小妾,六十歲上又討了二房小妾,六十六歲上討了第三房。對此,柳鶯兒並不幹涉,且很知趣,自討了老家的宅院,獨靜獨修,連當家的鑰匙也交給二夫人。有時朱秀才到老宅子裏找她喝茶聊天,她亦然相敬如賓。

朱秀才由於腿瘸,不慣騎馬,於是請人打造了一頂上好的轎子,光銀錢花去了三百兩,比縣太爺的不知要貴重多少倍。無論走府串縣拜會各路要員,或是下鄉巡視,必坐了轎子去。就是去牛頭寺降香趕廟會,也是讓人抬了上去。真是又排場又醒目,誰見了都肅敬以待。這轎子讓在他家放牛的小羅鍋羨慕不得了,常乘人不備,偷偷鑽進去坐上一時半刻,過過窮癮。又怕被朱秀才碰上,常鑽進去屁股沒坐熱,便又猴般哧溜鑽出來。柳鶯兒一九四五年病逝,沒趕上土改,人說她有福。這朱家莊一九四六年土改,朱秀才是“雙料”,地主兼資本家,土改工作隊見他年事已高,對他網開一麵,沒遊他的街,但站台子是少不了的。地分了,糧分了,房子分了,這些朱秀才都不太心疼。兒女都在外地城裏幹事,都已成家立業,也無一個肯家來繼承他的產業,他隻是定期給他們分寄些彙票,表些老人的心意。他最不能忍的是將他的第三房夫人和第四房夫人也給分了。特別是第四房夫人小牡丹,還不滿二十五歲,戲班子出身,人長得好,會彈古箏,嗓子也亮,最可他意兒。誰知竟然把她分給了一個殺豬的老光棍。“共產”好理解,“共妻”就讓人接受不了。一想起來,他就剜心割肺的難受。那天開鬥爭大會,把他喊上台去,沒站半個時辰,便一頭栽倒,一命烏呼了。他是清朝最後一批秀才,朱家莊第二個風雲人物。朱秀才死了,下去多少年,還有人念道他,談他的好處,啦他的發家史,言說他的結發妻子柳鶯兒,當然也演義他的三個小妾。朱秀才死 了,倒也幹淨利落,免了許多痛苦。若是再高壽上些年,說不定還得上幾回台子。死了死了,許多冤枉債,隻要兩眼一閉,兩腿一蹬,也就一筆勾銷了。人出母胎,帶來的是鮮活的生命,一輩子演繹的是生命,臨了吹燈拔蠟帶走的不過也是一條命。入土為安,隻有大地寬容仁厚,願去的應去的不得不去的,她都接納。就世界來說,就人類曆史來說,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包括宗教創始人)、科學理論家、文學家,都是千年一遇。如中國的孔子、老子、莊子等,外國的釋迦牟尼、穆罕默德、耶穌、哥白尼、愛因斯坦、荷馬、莎士比亞等。至於有創樹的開國帝王,僅數百年一遇。無論什麼人物,向來平庸的居多,都是歲月的過度和填充。在小圈子裏小區域裏他是大哥大姐,但若要海闊天空的比較起來,便是滄海一粟,大漠一沙。

這朱家莊亦如此。就中國而言,火而言之不過區區一草芥,能呼來多大的風喚來多大的雨?但若要擱之於本鄉本土就是風雲人物,十裏八鄉也就赫赫有名,無人不曉。放到朱家莊便成了蠍子的尾巴——毒糞(獨份)兒。小羅鍋就是一個。小羅鍋朱姓,大名朱在相。名是朱秀才起的。這小子命硬,自下生之日起就犯克。先克母,母患七天瘋而死,就是產後瘋,後克父,家裏窮,為了拉巴這個沒娘的小癩巴,父親便沒日沒黑地幹。一天上山打柴,滾了崖,摔死了。那年小羅鍋才五歲。爹娘已歿,小羅鍋就成了孤兒。柳鶯兒見他可憐,就抱來家,想當個小狗子拉巴著。那一身髒,就跟在豬圈裏打了滾似的。柳鶯兒先是把那一身蠐子成串虱子成蛋的破衣破褲填到灶堂裏燒了,繼爾燒了一鍋溫水,為他泡洗如漆了七八層的汗泥灰垢。打了八遍豬胰子,換了五遍水,小模小樣淘洗出來了,終於見了真皮真骨。咳,一看那背,是彎的,是個小駝背。柳鶯兒就對朱秀才說,你看這孩子,命真苦。將來就是長大成人,背上跟合了個鍋蓋似的,成個家都難。這本是實話,順理成章地說出來的,可朱秀才聽了就不是味,心裏醋兒叭嘰的。他是跛子,這是個羅鍋,都是有殘疾的人,他們同病相連。柳鶯兒說者無意,卻物傷其類。朱秀才當時臉上就現出了凍茄子色,他說, 這叫奇人奇相!沒聽說劉墉劉宰相劉羅鍋麼?體貌不揚,可一肚子學問文章。這小子說不定也是宰相一級的,就叫朱宰相吧!於是小羅鍋從此有了大號。到小羅鍋上了學,識了幾個字後,知道宰相是個官職,自覺無福消受,便改為朱宰相。音同字不同,叫起來順溜,寫出來看也不紮眼,也沒費了朱秀才的一番美意。朱宰相入住朱秀才家,可算是掉到福囤裏去了,穿的好,吃得好。沒幾個月,就上了肥膘了,像個人樣了。這朱秀才雖是個財主,但畢竟是窮苦出身,尤其對殘疾人,倍感同情。平時在路上街上遇上討飯的有殘疾的,總是格外垂恤,舍上幾個子兒,並不像一般土財主把個小製錢看得跟月亮似的大。既然這未來的宰相接家來了,就得讓他出息。於是便送他進了村裏辦的學堂初級小學校,學人口刀手。誰知這奇相之人不好伺候,成天人幹狗不幹的,順不上道。在講台上拉屎尿尿是他,往老師被窩裏放圪針是他,把茅房裏的小榆樹殺了也是他。茅房裏有棵雞蛋粗的小榆樹,王老師年高,都六十五了,每次解手下蹲總要伸出手去去攀住小榆樹,得勁省力,曆久成習。這天王老師去蹲廁,褪下褲子剛蹲下,右手一扳,小榆樹倒了,一腚坐到茅坑裏。事後一查,原來是朱宰相所為。他乘沒人,把小榆樹齊根砍斷,又原地插好,才有王老師坐坑一案。經一審二審三審,是宰相幹的。當然不是他一人,還有從犯,是年齡稍大的孩子,但都指證主意是他出的。這事傳到朱秀才耳朵裏,把個朱秀才喜得前仰後合,說這小子有奇謀,從小看大,是個帥才。劉墉再世矣!朱宰相頑劣,常逃學,夏天捉螞蚱尋蟈蟈摸蟬猴兒,秋天逮蛐蛐逗蛐蛐兒。要不就跟羊倌牛倌好,喜歡羊兒羊兒。每逢學校放假或老師有公務或赴私宴,他必逃離學校跟羊倌兒去臥牛山放羊或纏著牛倌兒去放牛。柳鶯兒或朱秀才有時也檢查他的作業本或描紅,都不是很差。原來朱宰相用小錢雇了槍手,幫助做的。逢年過節,朱秀才總給他幾個壓歲錢什麼的。沒想到這小家夥鬼靈,挺會使錢,把錢用在了刀刃上。王老師雖然被這個朱宰相弄得狼狽不堪,但礙於朱秀才的麵子,也就沒怎麼難為這個好捉弄人惡作劇的宰相。因為,這村裏的學堂雖說是村辦的,實際上都是由朱秀才一人捐款讚助的,說起來便是他的衣食父母。那次被誑掉坑的茅房事件之後,朱秀才不僅一再道歉,還給他做了兩身大青褂,並在家中宴請了一頓,算是賠禮。這一來,反而使王先生不好意思,有些受寵若驚,怕朱秀才責罰朱宰相,反而說了他不少好話,替他求情,說是孩子嘛,自然少不了野性頑皮。並說,這孩子會布疑兵之陣,倒是有些奇才。想必諸葛孔明當年也曾這樣待師,不然如何借東風草船借箭,又如何設空城讓司馬懿退兵,又如何火燒赤壁水淹七軍!朱秀才說,王先生不以為忤,足見浩然大度,有一代宗師風範!王先生見說更加難以承受,借了幾分酒力道,如果將來有些造化,說不定王某耕讀一生,也就培養了這麼一個好學生。大凡能成偉器者,少時無不善惡作劇也!此話一出,反倒惹得朱秀才哈哈大笑,二人投契,又連幹了三杯。為此事柳鶯兒沒少數量了朱宰相,罰他抄寫千字文三遍,並親自督導。那朱宰相被逼無奈,胡亂塗鴉,才暴露了請人代筆的又一聰明過人之處。想狠狠責罰他打他一頓,又心下不忍,隻好將孟母三遷教子及頭懸梁錐刺骨鑿壁偷光囊螢映雪的故事為他搬演了一遍。柳鶯兒苦口婆心,講得自己都熱淚盈眶,講得小宰相聲淚俱下。事後,朱宰相脫了上衣,綁了一束荊條,縛在背上,跪到柳鶯兒麵前,一口一個奶奶叫著,負荊請罪。讓柳鶯兒和朱秀才對此舉大為驚異,不僅原諒了他,還大加褒獎。一時間傳為佳話,幾乎就認為小宰相又是廉頗轉世了。有這一陣搬演,朱宰相隻老實了仨月,便又故態複萌。他逮了一隻袋數十隻癩蛤蟆,在王老師上課時放將出來。一時間癩蛤蟆又蹦又爬,課堂大亂。就這樣,朱宰相拉拉雜雜熱熱鬧鬧混混沌沌讀了四年多書,勉勉強強算是初小畢了業。畢業那天,手捧畢業證書回到朱秀才家中,把畢業證書奉上,並說,大老爺,小羅鍋不才,大老爺為孩兒取的名字太大太重,孫子承當不起。未經請示,擅自謬改一字,望大老爺責罰!朱秀才戴上老花鏡一看,笑了,連說,改得好改得好!以在“代宰”,甚妙!甚妙!豎子可教也!誰知等朱秀才話音一落,朱在相又稟道,大老爺,孫兒再也不願上學了,你說繞了我吧!你和大奶奶發菩薩之心,救我一命,又讓我讀書做人,孫兒無以為報,請從明日始,讓我去放牛吧!我一準當個好牛倌!朱在相還是個孩子,說出這麼一大堆感恩圖報的大人話,著實讓朱秀才感動,和柳氏一商議,感歎再三,就讓朱在相當了牛倌。這人生在世上,各有奇才。朱在相放牛放出了水平,四五十頭牛,大大小小各有編號,各有其名,寫在牛角上,常呼之,常訓之,居然訓練有素,呼誰誰出,有回應,有行動,令行禁止,操練得跟軍隊一般。他似乎懂牛語,常對著牛耳念念道道,親昵玩耍,如兄弟一般。更練就了一手絕活,有那頭牛頑皮不聽話,相隔三五十步,手擲石子,專擊牛角,百發百中,因此,那些牛敬重他尊他為帥乖乖聽話。這小子趕牛入山,如出籠之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對牛背書,對山唱歌,並把所聽的評書詞話一一演習,說得有聲有色。都誇他好記性好口才。要說口才還有一絕,就是信口胡編,學那乞丐蓮花落,有板有眼,順口成章,讓人稱奇。朱秀才曾以臥牛山為題考他,他不假思索,順口念出:臥牛山不簡單,本是老子青牛變。不願在天當神仙,跑到這裏享清閑。要不是南蠻子使壞割了蛋,如今臥牛正撒歡。壞事壞在沒了蛋,從此一臥千把年。人沒蛋是太監,整天和娘娘瞎胡亂。牛沒蛋沒本錢,從此精氣全玩完。要不然鳳姐進了皇宮院,皇後娘娘把裏攥。要不然俺朱老爺也不會當秀才,必定是連中三元當狀元。要不然俺也不會羅鍋腰,必定是高大英俊賽潘安。要怪就怪小南蠻,他不該得了銀子偷割蛋……朱在相說到這裏被朱秀才打住了,笑得喘不上氣來,咳了許久才說,行了行了,好孫子,好口才!哎,這一切都是命運使然,我就當不了狀元,如今創下這般家業,也知足了!說著流下了兩行老淚。朱在相放牛二年,剛滿十一整歲,就趕上土改,朱秀才死在鬥爭台上。工作隊讓牛倌朱在相上台控訴,朱在相上台不慌不忙說了一段:朱秀才朱老歪,賣油郎起家發大財。他憑麼賣油發大財,虧了碰上俺大奶奶。大奶奶本是柳氏女,討荒要飯倒塵埃。她心眼好她勤快、命有福星助老歪。沒想到朱老歪腿歪心也歪,發家後忘了大奶奶。千不該萬不該,把小老婆接二連三往家拽。千不該萬不該,把柳氏女遺棄老宅院。人都說朱秀才是善人,救苦救難又救災;人都說朱老歪心不壞,捐資辦學育人才。眾鄉親把心口窩拍一拍,伸出指頭掰一掰。他出門不用把步邁,一頂大轎有人抬。地裏莊稼是誰種,坡裏的果樹是誰栽?全都是咱貧雇農,汗珠子掉地摔八瓣。要說吃飯他吃啥?一頓四碗六個盤。要說吃飯咱吃啥?除了穀糠是野菜!憑什麼咱們受窮他發財,憑什麼他烤火來咱打柴!如今工作隊進莊來,熱火朝天鬧土改。分房分地分浮財,要鬥老歪朱秀才。咱得感謝工作隊,翻身解放真痛快!樹有根娘有奶,恩將仇報是妖怪。我有今天我知恩,全虧柳氏大奶奶。我當牛倌是自願,這與老歪不沾邊。說到這裏喘一口,那邊老歪上了台。朱在相這一套一口氣下來,滿場子人齊聲叫好,有的嚷再來一段。有的說,劉墉劉羅鍋鍋腰裏裝的是學問,咱小朱羅鍋鍋腰裏裝的是口才。有的說,雖然把朱秀才編排了一通。這個朱在相倒是實話實說,知恩知趣。工作隊對小羅鍋另眼相看,人盡其才,便把他編到土改工作隊宣傳隊裏,成了土改工作隊裏最小的工作隊員。他還被別的鄉的土改工作隊借了去,作鼓動宣傳。土改結束時,朱在相被工作隊評為先進宣傳員。他分了三間瓦房,他不要,他要了兩頭牛犢和喂牲口的兩間土屋,他說他喜歡牛。他的事跡上了工作隊宣傳簡報,一下子成了全縣全區的名人。朱在相本想把那頂轎子分在自己名下,他說不清為什麼,他喜歡那轎,他覺著坐轎威風。要不是王老師病倒,工作隊派人用轎把他送回老家王家寨,那轎留下了沒往回抬,他真想用自己的兩間屋換那頂轎子。

朱秀才死在鬥爭台子上,一口氣沒上來憋死的。有人說朱秀才抽大煙,一挨鬥撈不著抽了,犯煙癮死的。有的說是老婆被分,急死的。不管怎麼說,朱秀才死了。朱秀才死了,工作隊也沒難為他,讓他占了他為自己預備好的柏木棺材,六寸板,大漆漆了的,很氣派。隻是送葬的人少,他的兒女沒全回來,隻來了兩個閨女,也沒哭,埋了棺材後就走了。朱在相半夜裏去了朱秀才的墳地,哭了一場。朱秀才的墓地是早就選好的,墳也早修好了。柳氏柳鶯兒早死一年,已占了半邊,工作隊就成全他讓他占了另一邊,算是夫妻團圓。朱秀才沒有大惡,人們恨不起來。朱在相哭完後就回了牛棚土屋。由於朱在相人小,自己沒法起夥,就暫時讓他與朱秀才的二房夫人權氏搭夥、讓四十歲的權氏照顧他的生活。朱在相是在權氏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平時喊她二奶奶。權氏自己沒生育,也巴望有個伴,很願意。朱在相人小,既然工作隊同意了,也就不無不可。留給權氏的是老宅子,五間瓦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兩間南屋,兩間欄。這樣,朱在相就連人帶牛一起搬了過去,他分的糧食就與留給權氏的合在了一起。平常朱在相出去放牛,來家有做飯的,衣服破了有人補,冷天蹬了被子有人蓋,看起來就跟娘倆似的。留給權氏的一畝養老地和朱在相分到的二畝地合在一起種。耕種都找代耕隊,管飯管草料,工錢等收了糧食折算給糧食。鋤地薅草管理,是娘倆的。日子平凡而安穩,無聲無息。解放後入社時,朱在相又是積極分子。說實話地他早種夠了,他最討厭的是種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夏天不光“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汗也往眼縫裏流,殺得眼珠子生疼。他個不足一米五高,駝著背,一天下來,夜裏睡覺直咳喲。他還是喜歡放牛。牛聽話,趕到山溝裏,溝兩側有草,中間是長流水,清沏甘甜。渴了,趴下喝上一肚,到樹蔭涼裏一躺,用席夾子一蓋臉,就是大半天。胡思亂想想媳婦,做夢夢見自己坐八抬大轎。精神頭來了,就去河溝裏捉魚摸蝦扣螃。他喜歡扣螃。那螃有兩種,一種就在水邊石塊底下藏身,一種在溝邊岸泥裏做窩。它們白天躲在石板下或窩裏,夜晚便出來吃牛糞。要是掀石塊掀著一滿家子,那才過癮,大螃小螃老螃各尋生路,紛紛亂爬。到岸泥中扣掏也很有意思,撥拉著漫蓋的碧草,見一混濁處微微泛泡,那裏麵就是螃窩。螃出門進門後那泥便自動封閉,也正因它們不斷出入有痕有跡而與別處不同。有的洞很深,須將整條胳膊伸進去,方能夠到蟹床,把正在打盹養神的螃們一隻隻擒將出來。逮夠了螃蟹,他就找一有蔭涼的溝邊小沙灘,將四五隻螃蟹放上,畫一個大圓圈讓它們在圓圈裏爬。誰若是想衝出國界逃走,他就用小木棍在他們灰褐色的蓋上敲兩下,以示懲罰。一敲,它們就原地不動,縮回探目,收回雙鉗六爪,龜縮不動。稍頃,隻見雙目如蛇頭伸出,如用手拿著一般,張開鉗口,伸出爪子,迅速移動。有時他靜靜觀察蟹爪在沙上留下的爪痕,有鉤有劃,如梅花篆字。他感到寫得很好,便用樹枝摸劃,隻是認不得。有時百無聊賴,他就想心事。想權氏。權氏是祖國解放那年遊走的,到什麼地方去了,沒人知道。他曾覺得自己有罪有責任,有時又覺得自己無罪無責任。權氏待他不錯,像娘又像老大姐,燒湯做飯,噓寒問暖,縫補漿洗,一應備至,關懷周到。二人睡一鋪大炕,各自一個被窩。那年冬極冷,屋裏沒火,他縮在被子裏如盤著的小蛇。不知何時鑽進了權氏的被窩,醒了才覺。那時睡覺光腚猴兒,一絲兒不掛。他醒了時,發現躺在權氏的被窩裏,一雙手抓著權氏的乳房,身子縮在權氏的懷中,如小猴趴在母猴的懷中。權氏也緊緊地摟著他,兩個人貼得很緊很緊。他臉一紅,趕緊鬆了兩手,就往外掙,想掙紮出來重回自己的被窩。一折騰,權氏也醒了,說,別動,就在一起睡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暖和。你是睡莽撞了才過來的。權氏說得很平靜,為他下了台,他很感激。他打小沒享受過母愛,那一刻他找到了母愛的感覺。他見權氏沒一點責任他的意思,想一想便也坦然了。隻是沒再敢伸出雙手摸權氏的乳房。但貼著權氏的柔軟綿彈的身子,吸著母性身上特有的膚香,心裏也不由一陣悸動。權氏感覺到了,就說,想摸就摸摸吧!不礙事的。初始他忍耐了一會,但又實在經不起那誘惑。他長這麼大,還從未摸過一個女人的奶子哩。也許他摸過,小時父親抱他求百家奶吃,他大概吃過摸過不少女人的奶子呢,隻是小沒印象沒記憶。他倒是記著一起,上小學的小胖,六歲了,還吃娘的奶。他娘上午下午各去一次,正好趕在下課的空間。小胖也不怕人,一見娘就猛撲過去,急不可耐地抓撓娘的衣襟。他娘也不避人,稍一轉身,敞開懷,一隻鼓漲漲的大奶子擺鑽將出來。小胖一口咬住就吸,兩隻小爪伸出,一手摸一個。吃完一個又吃另一個。吃完了,卻不鬆口,叼著玩,當時他都看呆了,甚至偷偷灑了一串眼淚。那個看小胖吃奶的印象極深極深。可他,連自己親娘的模樣兒都沒見過。而那個夜晚,他從權氏身上感到了一種母性的親情,他孤獨的心如冰一樣漸漸融化了,他情感的觸角觸摸到了一種溫暖的親情,怎能不讓他激動呢!雖然他得到過柳氏和朱秀才父母般的嗬護,但那隻是一種強者對弱者的關愛,是長輩對晚輩的訓誡的幫助。他更像一隻弱小的需要嗬護的動物,但尚未上升到父母子女之間一脈相連的親情的境地。而在他與權氏的肌膚之親中,他似乎點點滴滴地體味了一些,但尚很朦朧,很近又很遙遠,顯得有些飄忽,有些捉摸不定和遊移,如那晨曦中帶露的遊絲,晃晃悠悠,搖擺不已。在權氏的鼓勵慫恿下,他經過一段時間如蟹的蟄伏屏息之後,開始偷偷睜開眼睛,試探地有些鬼祟地伸出小爪子,悄悄接近獵物,輕輕地捂在上麵,一動不動。在經過了漫長的等待和受了終於壓抑不住的激情地鼓勵之後,才如初春將欲出洞的田鼠,經過幾番探頭探腦地偵察,方小心翼翼地竄出地穴,但旋機又竄回洞中,幾次自驚自嚇之後,才稍微坦然地對待大地和天空的陽光了。他的一隻爪子蠕動了,

先是輕輕地按壓捏揉,最後才逐漸大膽起來,敢於加快那種急不可奈地抓撓了。如此,另一隻手對另一隻乳房的偷襲便直接多了,一下子進入過程。他知道或是感覺到權氏是醒著的,也許是處於迷糊狀態,但她一動不動,任他的一雙爪子把玩她的乳房,並不因他加快揉捏而責怪她。他感到她惟一的反應是身體微悸,鼻子裏不時輕舒一聲。權氏沒有生育,三房四房也沒有生育。她的沒有被嬰兒吮吸過的乳房飽滿堅硬且彈性很大,並隨著朱在相地抓捏揉搦而不斷膨脹,那未開化的乳頭如蕾般挺立堅起,仿佛春天拱出土層的溜溜嘴,在溫暖的陽光下,在柔柔的春風中,正在不斷地伸長脖頸,以期亮麗自己的風采。當在相醒來時,權氏早已起床,做好早晨飯等他。他睜開眼睛在窩子裏賴了一會兒,靜靜地回想和體味他的新發現新感覺,然後方靜靜起床穿衣下炕。他不敢看權氏的眼睛,他有些害羞,心裏忐忑不安,如偷了人家東西似的。當他撒了尿洗了手臉,準備吃飯時,方紅著臉迎接了權氏的慈母一般溫和的目光,緊繃的心弦終於漸漸鬆弛下來,手腳也逐漸利索而不僵硬了。他拿起一個玉米麵摻了豆麵略帶鹹味的窩窩頭,就著炒豆腐吃起來。權氏為他盛了一碗米粥。那頓飯他吃得特別多,也格外香甜。接下來的夜晚他們都是在一個被窩裏摟在一起睡的。他們都漸漸習慣了對方。權氏有時捏捏他的屁股,有時摸摸他的胳膊,有時在他駝背上撫摸幾下,有時也親他的臉一下。他則很老實地趴在權氏懷中,隻是手不使閑地摸弄那一對大奶。他發現權氏的奶子逐漸變大,乳頭的膨脹次數也在增多。逢乳頭鼓脹時,他便捏住乳頭不動,感覺那種鼓脹;因為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的小雀兒也在鼓脹。這令他有些驚異,也有些駭然。逢小雀兒鼓脹時,他便假裝睡熟不動了,後來也便迷糊著睡實了。就這樣他們漸漸熟悉了對方,一切都變得親切而又自然,好像原本如此,一切都順理成章。一次朱在相半夜被尿憋醒了,他發現自己嘴裏正銜著權氏的奶頭,而權氏也正用手攥著他的小雀雀。他們都遠離了各自的獵物。但隨著時間地推移,他們之間的屏障漸漸退縮淡化,他們心中的顧忌也愈淡愈薄。朱在相不再忸怩了,似乎有些肆無忌憚了。權氏睡覺時戴一個繡了荷花的兜肚,他終於允許自己探尋兜肚下的秘密了,他甚至敢於去摸小腹下麵軟絨絨的毛了。權氏也似乎解放了,她的一雙柔軟的手掌可以隨意在相身上遊移了,可以隨意摸他的小雀雀了,也可以搔他癢,可意地親吻他了。他也是,可以學小胖隨意吮吃她的奶頭了,可玩著花樣地吃吸吞吐那桑椹了。隻是沒有奶水,沒有甘甜,但卻有激動。他可以隨意學權氏的樣把舌頭吐進她的口中任她吸吮咂咬了。他似乎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但尚不明白,當有一次他一不小心把手伸到不該伸去的地方時,權氏把他的小爪子緊緊地夾在一個洞中。那一刻,朱在相感到深身著火,恍惚如在雲中行走。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高大健壯起來,變得整個被窩裏擱不下自己。權氏也是,她像一頭發情的母獸,把在相拉到自己身上,導引著他,領他去進行男性的洗禮,去領受第一次聖餐。他們完成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第一次結合……當權氏的肚子忽然隆大起來後,她告訴他,我有喜了,裏麵是你的孩子。我不怪你,是我自己願意的。在相,謝謝你。是我把你帶壞的!但我不後悔!男人跟女人本來是一對兒。我十八歲跟了朱秀才,頭幾年,他疼我愛我,夜夜守在我的床邊。自打娶了侯氏,他漸漸疏遠了我,但還隔三岔五過來安慰安慰我。自娶了戲班子裏的小牡丹之後,他就不到我房中來了。你不懂得女人最需要的是什麼,不光是吃,不僅是穿,還需要男人的撫愛。我的心早就死了枯了,是你來到我身邊,才又把我的心弄活了。你年紀小,要知道我這是幹什麼嗎?這叫偷漢子!女人偷漢子,比偷情偷東西還丟人!這事早晚要敗露,我已沒有顏麵活在人世,不過我不後悔。這是命!我的命苦!不過,你要記住,以後不要對女人動心,不要與任何女人幹咱倆幹的事!除非是你媳婦。你以後日子很長很長,還要娶媳婦生兒育女,你要對你媳婦好,不要有外心,否則就要身敗名裂,為人不恥。那樣,活著比死了還難受。經了這事,你就不是小孩子,你十五歲了,是個男子漢了。你要把這件事忘掉,就當壓根沒這回事。我走之後,你就說我回娘家去了,別的什麼也別說,也別找。你得為自己打算。你要是對別人講了咱們的事,你就難在人前做人了!你腦子不笨,不用我再囉嗦。以後要自個疼自個……朱在相哭了,一口一個二奶奶叫著,哭了權氏一肚皮淚水鼻涕。權氏也流了淚,她說,在相,別喊二奶奶了,我叫權有香,叫我有香!朱在相停止了啜泣,怔了一會兒,果真叫了一聲:有香!我不讓你走!你走了誰疼我啊!誰給我做飯縫衣暖被窩啊!權有香說,好了,咱們誰也別再哭了,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延席。別說咱們不是真正的夫妻,就是夫妻也有散的時候。衣裳被褥該洗的該補的該套的,我都弄好了。我為你辦了一些煎餅,蒸了一鍋饅頭。先吃饅頭,後吃煎餅,煎餅好放。記住,以後不要喝涼水,不要多喝酒!涼水冰腎,酒多了傷肝。你身子弱,比不得人家身強力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