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在相忽然間長大了,成熟了。他知道這事的分量。他知道權有香是在為他著想,主動犧牲了自己。當時,他很感激。他緊緊地摟住權有香,第一次以一個男子漢的身份。他說,有香,你不要想不開。你可以走得遠遠的,再找一個主,好好活!他很珍重這個夜晚,她也是。他們重整旗鼓。這一次,他很認真,他要答謝這個為他施洗的聖女,奉獻自己無言的愛。他們進行得很長,既很激昂,也很悲壯。他們都達到了自己的極限,仿佛要蛻皮,仿佛要羽化。一會兒死去了,一會兒又活轉了!事畢之後,朱在相在炕上砰砰砰朝權有香磕了三個響頭。權有香起身梳洗一遍,隻帶了一個藍布白花的包袱,裏麵包著她的衣物首飾。她給朱在相留下了一個金戒指一對銀墜子,說是留給他媳婦的。她不讓他送,她開開門,悄悄走了。朱在相覺得院子空了,屋裏空了,一顆心也空了。他自己重新閂好大門,倒在炕上抱著枕頭又哭了好大一回,直到哭睡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世間的事沒有過不去的。一開始,村裏人對權氏走娘家不歸,還議論紛紛,後來便歸結到一條,說這娘們打熬不住了,一定是找了主走了,回娘家不過是個遁詞。早知如此,不如土改時一塊將她分了利索。久之便沒人再提說了,仿佛朱家莊從來就沒權氏這個人似的。盡管人來人往,生生滅滅,生活照常進行,日子我行我素。朱在相入社是積極分子,成了基幹民兵。他人雖瘦小,但槍法打得準。有一次他十發子彈居然打中一百環,為此他受到縣裏表彰。一九五六年,村裏成立了男女民兵排,他當連長。他去縣武裝部受訓三個月,回來後訓練全體民兵。後來公社民兵營從各村挑選了一批青年男女,組成了二十四人的臥牛山突擊隊。先是植樹造林,後來便辦農場種密植實驗田。牛望河邊的地最肥沃,公社劃出了四十畝地,進行玉米密植實驗。那時朱在相是突擊隊長,公社黨委吳書記經常來蹲點,指導檢查工作。農場裏蓋了房子,打了機井,養了牛羊豬雞,吃夥房,很像過日子的。吳書記好吃一個羊肉丸的餃子,他一來,朱在相便殺羊,讓女突擊隊員包一個肉丸的羊肉餃子,吳書記直誇真好真好。逢年過節殺豬宰羊,朱在相總忘不了揀最好的肉打發人給吳書記送到家裏去。吳書記雖然在幾次同他私下裏談話時交待,讓他不要送東送西,影響不好。可朱在相不聽,他說,領導這麼忙這麼累,俺這當社員的關心關心領導身體健康是應該的。關心領導就是關心社員。吳書記是俺社員的主心骨,是帶路人!說得吳書記感動加激動,他十分動情地握著朱在相的手說,小朱真是個好同誌,是黨放心的同誌!於是朱在相在農場入了黨。吳書記不光關心朱在相的政治進步,對他的個人婚事也很關心。他常問,小朱啊,個人的事得擱心上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朱在相總是謙和一笑說,不忙不忙,等種完這一季再說。吳書記說,小朱,咱這農場裏就有不少好姑娘嘛,看上誰了?跟我說一聲,我來做工作當紅娘!朱在相忸怩半天才說,吳書記,您這麼關心我,讓我怎麼感謝黨!如果組織上批準,我覺著胡愛香還不錯,老實能幹,積極要求進步!吳書記哈哈笑了,說,小朱,真有你的,眼力不錯!怪不得你槍槍命中,淨打拾環哩,感情,胡愛香是咱們的場花!好,我幫你做工作。隻要依靠組織,沒有攻不來的碉堡!開始,胡愛香不同意。吳書記問,小胡啊,小朱同誌是黨員,政治立場堅定,階級陣線分明。槍也打得好,是全地區的民兵模範,縣裏的民兵標兵!這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同誌啊!胡愛香低頭不語,兩隻手隻撚辮梢兒。吳書記又開導說,你有什麼意見也可以擺出來嘛!胡愛香囁嚅半天,才低聲說,他就是個子矮點,我一米六五,比他高十五公分,有點不大般配。吳書記聽了哈哈大笑,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哩,原來是嫌在相個子矮。這不是小朱的錯,要怪就怪萬惡的舊社會。朱在相同誌打小是個孤兒,又給地主老財放過牛,苦大仇深!受窮吃苦遭壓迫,個沒發起來,這是真的。但是,小朱身體瓷實,什麼工作也沒落在後頭。要說個子矮,咱們共青團中央的胡耀邦書記個子也不高,咱們黨的領導人之一鄧小平同誌個子也不高,但都擔任著黨的高級領導職務,很受全國人民愛戴。你呀,小胡,吳書記屈起指頭敲敲腦袋又接著說,這裏有問題。對朱在相同誌,要懷著無產階級的感情去愛,要懷著對舊社會的深仇大恨去愛。愛情愛情,愛才有情。當然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並不幹涉,尊重你自己的個人選擇。你可以考慮幾天,三天吧,給我個回訊。他也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同誌,公社黨委也正在準備研究發展你的入黨問題。關鍵時候,一定要經得起黨組織對你的考驗!高舉三麵紅旗,沿著建設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向前邁進,麻不了大花!吳書記這個人也是個要強的,隻要他掛帥,沒辦不成的事。為此,吳書記騎著三槍牌自行車專門找到胡愛香家裏,做通了她父母的工作。就這樣,婚禮在農場舉行,吳書記主婚,公社團委書記親自主持婚禮,熱鬧簡樸。吳書記關照農場肖場長殺了一頭大肥豬,當然也宰了兩隻羊,大家一起改善夥食,算是同喜。農場拿出一間房當新房,送了一對暖瓶一對臉盆一麵掛鏡。朱在相和胡愛香結為夫妻,成了革命的伴侶。他們的婚後生活是平淡的,不浪漫也不熱烈,淡得就像一杯溫開水。一周兩次的性生活,也是朱在相主動懇求。夫妻嘛,隻要是兩口子,總是平淡的。不過朱在相還是很滿意的。胡愛香既有“小牡丹”的身條,又有權有香的眉眼。農場的場花啊,上趟街,走一路,回來能從身上抖擻下上千的眼珠子來。曾經有多少英俊的公社幹部學校的教師及農場的男青年追求過她啊!可終於讓他朱在相得到了。他很知足,很驕傲自豪,當然對吳書記也更加尊重了。一九六四年,全軍開展大比武運動,地方民兵也不例外。由於平時朱在相技術過硬表現好,公社領導積極推薦,朱在相在參加了縣、地區和省裏的民兵大比武後,又出席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頒獎大會,受到了毛主席和中央領導的接見,大會授予民兵代表一支嶄新的半自動步槍,回到縣武裝部後又發給他一百五十發子彈。為此,朱在相參加了省軍區組織的巡回報告團,講述個人的先進事跡。朱在相從不拿稿,總是現場發揮,講得生動具體,贏得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每次臨發言前,他總要即興來上一段:我朱在相沒人樣,背有羅鍋前沒胸膛。我苦水裏生苦水裏長,鬥大字識不了一羅筐。毛主席救我出苦海,共產黨親手來培養。我娶了媳婦入了黨,如今黨又交我一支槍。在我心中,黨是爹來又是娘,心坎坎裏的紅太陽。從今後,我要永遠跟著毛主席,誓死捍衛共產黨!我要繃緊階級鬥爭弦,把兩眼擦得比一百度的燈泡還要亮!歸根結底一句話:永遠緊握手中槍,堅決為革命站好崗!朱在相名聲大震,開完會,一輛綠色的美國吉普把他送回朱家莊,全村人都出來看新鮮湊熱鬧。四清一結束,朱在相擔任了朱家莊大隊黨支部書記。“文革”開始了。公社分成兩派。朱在相自然要保吳書記,因此成了保皇派保皇狗。造反派占了上風,在全公社萬人批鬥大會上,批判吳書記,自然也要讓朱在相陪鬥。論到他檢討時,他說,說起來我很傷心,個子不是一米五,上秤不夠一百斤。要問為什麼這麼矮,背上的羅鍋占了八公分。(會場大笑,會場秩序很亂。主持人高喊:打倒走資派吳的孝子賢孫朱在相!朱在相不老實就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舊社會我苦大仇又深,放牛放了好幾春。我打小沒娘是孤兒,共產黨來了是娘親。鬥爭地主我最狠,朱老財當場斷了筋(死了!)。入社我是頭一個,植物造林是先進。當民兵我最認真,光獎狀得了八十斤。六四年軍區去比武,選我北京去認親。大會堂見了毛主席,我激動得光淚流了一大盆。國防部授我一支槍,要我保衛祖國的東大門。我當書記兩年整,沒喝社員一口酒,沒拿社員一根針。毛主席親自發動文化大革命,《十六條》條條記在心。(背《十六條》)紅衛兵小將們,革命派的戰友們,咱們都是一個娘的孩,我勸你們別胡來!咱們共有一顆心,咱獻了紅心獻忠心。我要是對黨有貳心,你們就將我先剝皮來後抽筋,扒出心來看一看,是不是一顆忠字心!朱在相將衣裳一扒,露出駝背和根根肋骨。他指得胸脯砰砰響,問:誰上來,把我的心扒出來,看一看是不是貧下中農的心,是不是忠於文化大革命的心!來啊!大冬天,西北風賽刀子。朱在相敢扒光脊梁。那群眾還是第一次見朱在相的駝背,見他個子不高,瘦骨嶙峋,打靶打得好,上北京見過毛主席,就動了惻隱之心。後來就擱到一邊,不再理他了。曾有造反派去動員他把槍交出來,他說,我是想交,可不敢!這是毛主席點了頭,國防部授予的,要交得征求毛主席的意見,給國防部打報告。我要私自交了槍,我得被殺頭。當年我當毛主席的麵宣了誓的:頭可斷,血可流,革命的鋼槍不能丟!大家見他說得邪虎認真,也就沒再打他槍的主意。他那支槍一直保存至今。接下來的日子便單調便逍遙。一些社員熱衷於鬧革命進城,不幹活。朱在相說,向陽花朵朵向太陽,可惜吃的不是國庫糧。社員一咂摸,可也是,咱沒吃皇糧,要是不種地,老婆孩子喝西北去?後來朱在相利用關係在煤礦聯係了推沙的活。把河裏的沙推到礦井,回填巷道時用。他組織了二三十輛小推車去了,他當頭,負責派活聯係外跑結帳。一輛車一次推八百斤以上,一天十幾趟,能掙五十多元。一個月下來千把元。這種活在當時上哪裏找去。後來社員們見幹這活掙錢多,紛紛要去。朱在相又成了香餑餑。凡是當年跟朱在相推沙的,都發了一筆財。朱在相從每個勞力那裏提成,因此掙得更多。轉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一吹,聯戶到戶。朱在相辭去書記職務,在礦上包了一座煤矸石山,向水泥廠送煤矸石。礦上的煤矸石是廢物,運一噸給兩塊,運到水泥廠加兩塊,後來升到一噸六塊。他租了兩輛帶拖鬥的東風汽車,一天到晚拉。一年下來掙了六萬多元。嗨,都說天上不往下掉肉包子,那座矸石山拉到不到十分之一,便開始掉肉包子了。原來底下埋的全是好煤。這樣,朱在相自己買了兩輛黃河大型載重汽車。白天拉矸石,往水泥廠送,夜間拉煤往發電廠送。足拉了五千多噸,一下子掙了三四十萬元。朱在相一下子大發了。但他除了翻蓋了村小學和敬老院外,並不張揚。繼爾又修了村裏的路,鋪成瀝青路麵。在臥牛山下打了一眼機井,家家用上了自來水。為此共花去了他二十幾萬元。他的一對兒女曾表示反對,他說,你們懂個屁!小時我吃過百家奶,現在我報報恩,為他們接上自來水還不應該?兒子大學畢業分到地區醫院當大夫,女兒專科學校畢業分到了縣地稅局。都是他的關係牽線搭橋,都是他花錢鋪的路。進入九十年代,朱在相辦起了磚瓦廠,正趕上房地產興旺,五年掙了二百多萬元。縣裏毛紡廠倒閉破產,縣裏領導動員他買斷。那時他是縣政協常委,礙於麵子就買斷了。他天南海北調查市場後,斷然決定不再生產過時的毛線,改為生產毛料服裝。他一次貸款二千萬,更新了設備。產品一出來,適銷對路,一下子火了。在實行股份製的過程中,他一下子從北京、天津、上海高薪聘請了十幾位高級工程師、大學教授,把生產、技術、管理的工作全部委托給他們。他則隻兼董事長,餘下時間來琢磨路子、方向性、戰略性的大問題,關於買斷先進技術和更新換代產品問題。朱在相是大忙人,出國考察,全國各地轉轉,很少在家。他老伴胡愛香也習慣了。她不願守著家裏的三層空樓,就去兒子家姑娘家住。錢任她花,朱在相專門給她立了個三十萬元的戶頭。她不會死,也不想花,沒處花,花不出去。頂多接濟一下兒子女兒。她從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聽人風傳朱在相到哪裏去都有小秘陪著。她不管,不想管,也管不了。對這門婚事,她壓根就不同意,她沒相中朱在相。這找對象又不是找官職和地位權勢。找對象是找個可意的人兒,相伴一生。她那時年輕,又在那個年代,吳書記一出麵,她就亂了方寸,稀裏糊塗就答應了。雖然也生了兒育了女,可她從來對朱在相就沒情緒,也僅僅是湊合著過日子。她承認朱在相是個能人,可能人與丈夫也不沾邊。人不是盆景,彎七八拐越老越醜越出藝術,可人得直直溜溜的,瞧著對眼,摸著舒心。朱在相就是當了皇帝,她也瞧不上眼。一個你看不順眼的丈夫,你怎麼會對他傾心?隻有一個字“厭”。是啊,與一般女人比,她可以說要什麼有什麼;可她也少了一樣東西,就是沒愛情。也許,朱在相也是她這種感覺。所以,她懶得管他的閑事。如今有現成的流行話:男人有錢就變壞,變壞老婆不能怪。你要怪,反而壞的更加快。她現在是為兒子女兒活著。人生反正就這麼幾十年,緊著折騰,也是幾十年。她看開了,心也死了。心死了,一切也就無所謂了。朱在相自打娶了胡愛香,心滿意足。他也知道胡愛香打心裏沒瞧起他,但畢竟是他媳婦,他很光麵。他想掙錢是賭了一口氣,想證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背有羅鍋,腦子並不羅鍋。他想讓胡愛香服氣他,充分認識他的價值。孰料想這人一旦上了一種軌道,就欲罷不能。
他由一開始的賭氣幹給胡愛香看變成了為自己幹,證明給社會看。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殘軀不僅在胡愛香麵前沒麵子,在所有社會人眼裏也沒麵子。當他以弱小之軀支使龐大之身時,便有一種報複的快感。當他以自己的決斷驅使大學教授甚至專家為自己服務時,他有一種滿足感。他喜歡下象棋,不是輸贏的問題,他不在乎輸贏,他追求地是下的過程中那種調遣支派一切的那種快感。他不要目的,他要娛樂的過程。錢不算什麼,可在錢的誘惑驅使下,多少人在聽他擺布。他發現許多人不像他看得這麼開,為了錢,竟然出賣良心,為錢奮不顧身。是的,他在為自尊而戰。他是個缺少自尊的人。不錯,他經過了不少運動,他發現人隻要一攪合到政治運動中去,就會如一粒沙落入洪流,浮浮沉沉,到底能走多遠,就不由你說了算了,你得隨波逐流。土改時,他對朱秀才沒恨,但得裝得有恨。說實在的,他現在幹的,同過去朱秀才所幹的沒什麼兩樣。如果說朱秀才當年是剝削者,那他現在也是。他始終是以朱秀才為榜樣的,他的捐助,他的樂善好施,他的對弱者對殘疾人的同情,可以說與朱秀才如出一轍。也許,他們骨子裏有同樣的骨髓,有同樣的基因。所不同的是時代變了,但是人的基本的人性沒變。有時靜下來沉思,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在步朱秀才的後塵,重複一種東西。我們的社會也在重複某種東西,雖然圓心變了,半役變了,但仍然在劃著一個圓。這個世界好像是由許多的圓組成的,它們有時相交,有時相切。就像天上的行星,在繞自己的半徑運行圓的軌跡。也許運行的過程是一種挑戰,是一種樂趣。人是一種不斷向自己或別人挑戰的物種。這種挑戰不僅富於刺激,且能激發人最大的想象力,開掘人最大的智慧底蘊爆發出人體所能容忍的體能和潛力。他就是這其中的一員。八十年代末,他到省城去,為了業務方麵的關係,他住在一家四星級酒店裏。宴罷,他帶客人去舞廳娛樂他的客人幾乎都被邀請了,偏偏對他這個做東的沒人邀請,就像陰雨天小孩尿濕晾起來了。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他不甘心,他向一個朝他走來的舞女——一個堪稱靚極了的長發女郎。他以為是來邀請他的,他不自主地打了聲招呼。可那女郎竟然沒有回報他的招呼,不屑一顧地同他擦肩而過向他身後另一張桌子旁的一位魁梧中年人走去,然後手牽手去了舞池。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女郎搞到手,一定要打敗她,打敗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不是最有錢的,但他舍得花,會花。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花了十五萬元,把那個女郎搞定了。她成了他第一個情婦。她是個大學生,因沒有適宜的工作才做了舞女。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她是吃青春飯 ,要趁年輕多撈點錢。他給她一年五萬元年薪,她答應了。在那個年代,五萬元不是一筆小數目。她一直都是他的,因為他每過一年便為她加薪一萬。她是學經濟管理的,外語也棒。因為她曾一度想托福出國,在英語上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她給他當了一陣子“小蜜”。如今她被“金屋藏嬌”了,整天讀書,說要寫一本書。他鼓勵她寫,他為她提供所有他知道的黑線內幕,所有他曆經的第一手材料。他知道不能讓女人閑著。他還養了一個,是個賣淫的姑娘,被一夥流氓挾持,他解救了她。她高中畢業,為了掙錢供自己的弟弟上大學。這令他感動,也令他同情。他要了她,供給她所需要的一切費用。這個姑娘比省城裏那個漂亮,但涉世不深,稚氣純真,沒有城府,不耍小心眼。她對他很鐵,也很簡樸。他喜歡她,喜歡她身上散發的故鄉的泥土氣息。她跟他說心裏話,很孩子氣的話。他好像找到了他的另一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當他發現自己在報複一個人時,他刹車了。他不再注目別的女人。他發現他在報複自己的妻子胡愛香,她淡漠他,瞧不起他。他受不了!後來他又發現,他在尋求一種母愛,尋求在權有香身上得到的那種母愛的慈溫。省城的那位太辣,雖刺激,但沒有女人應有的那種母性溫柔。這後一位雖然稚嫩,但卻有輕柔的母性向外泛溢。她拿他當大孩子一般看待,雖然她才是一個孩子,但母性是不分年齡的,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她為了他弟弟上學賣身,這呈現的就是母性之愛,她扮演的是母親的角色。他喜歡有母性的女性,因為他欠缺,他要補償。在人生之初,他缺了一課。他如今什麼也不缺了,錢他有;地位,他不追求。他不願陷到政治的怪圈中去,所以僅點了個政協常委;女人,他有了。隻要他有錢,一招呼就是一群,但是,他不是流氓,不要那麼爛;他也不是皇帝,不要那麼多。最近,他忽然有了退隱的想法。錢是掙不完的,所謂來自女人的愛情之酒也是飲不完的,而人的生命卻光輝有限。人不能在金錢的大洋裏觸礁沉沒,也不能在女人的浩瀚星空中折戟沉沙。他給了那位未來的小說家足夠的錢,讓她自由了。他隻帶著那位純樸的姑娘回了老家。他要死在老家,這個姑娘會照顧他,在他不能自理的時候。他沒指望兒子和女兒,也沒指望自己的妻子。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無法共鳴。回到家鄉後,他各處走走,找人聊聊天,啦啦家常。有一天他去了朱秀才的墓地。墓地長滿了草,當然也點綴著野花。他忘不了朱秀才的恩情,他朝朱秀才和柳鶯兒的墓鞠了躬。他知道自己拿來也有這樣的墓地。墓地是終點,也是盡頭。驀地,朱秀才的麵孔浮現在他的麵前,他坐著轎子從他麵前經過。他心頭一熱。是啊,這一生什麼樣的高級轎車他都坐過,就是沒坐過讓人抬的轎子。他想坐。就坐朱秀才坐過的那頂。他不能連朱秀才都不如。他要坐上轎子到牛頭角上去逛牛頭寺。他要查看一番。對,他要投些資,搞生態農業,搞臥牛山風景名勝區,他要開發旅遊業。他回到家中,把自己的想法對那姑娘一說,那姑娘卻不讚成。她說,你的想法很好,隻怕是事與願違。搞生態農業好,但不要搞旅遊。這裏很安靜,這裏的人也很安分。你就讓這裏保存它的原貌原味兒吧!別破壞它!好嗎?答應我!她摟著他的脖子,把下巴觸著他的頭,搖晃著他。他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他講起朱秀才的轎子的事,說非常想坐轎。她沉默了,沒再搖他,也沒說話。他立起身,發現她哭了,杏腮上流著大滴大滴的淚。他為她試去淚水,問她怎麼了。她沒有回答。夜裏,他們溫習以前的功課。她吻他,吻他的全身。她趴在他身上,瘋狂地做愛。那一夜,他們做了兩次愛。這是以前很少有的,特別是她那瘋勁兒。十分野性事畢,她把他的頭摟在胸前,他輕輕地吮著她的秀挺的乳房。她對他說,羅鍋(他讓她這麼叫的,隻有她一個例外)別再提坐轎的事好麼?前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她給他講夢,他卻蜷著身子在她懷裏睡著了,像一個在母親懷裏聽故事聽睡著了的孩子。第二天,他坐車出去了,他去王老師家打聽轎子的事去了。那轎子還在,在王老師的大兒家裏。王老師的大兒比他還老。他叫他師兄。他帶去了四瓶五糧液,一條熊貓煙,二斤鐵觀音。他送上禮物後,說明來意。那位師兄很痛快,說,你喜歡抬走就是,擱這裏也沒用,還占地處。可他的兒子不幹,說這是明末的轎子,是文物。去年一個文物飯子來出到八千元的價,沒賣。朱在相二話沒說,抽出一萬元擱桌上。等那兒子點了半天點完了,才說,大叔,少了點,如今文物很值錢的。請再添一點。那位師兄受不了了,大聲喝斥兒子,說,你知道這是誰麼?這是你爺爺的學生!那轎子就是他們村的,不是你的!剛才我這位師弟對你夠意思了,還不拿上錢快滾!你要是再囉嗦,我把那轎子劈了燒火!那兒子碼起錢,不慌不忙找報紙包了,又順手抄去了那條煙,說,老爺子,別感情用事,現在是市場經濟。這位老先生懂行,是個玩家。弄回去,怕不賣個三萬四萬的?你老糊塗了,不知行市!說完便哼著流行曲走了。朱在相沒想到一找就找到了,且完好無損。他早喜出望外,根本不再乎什麼價格。這次來,他帶來了六萬元。他雇了一輛汽車拉回去,臨走他給師兄又留下了一萬元。師兄不收。他說,這麼些年,我也沒來給王老師上上墳。你就代我替王老師上上香吧!說完便坐上奔馳車走了。轎子有了,他在村裏物色抬轎子的人。沒人願意抬,說,誰願出這個孫力?他出價每人一千元,抬到牛頭寺,打來回,管飯。終於有八個青年同意了。這年頭還是錢好使。上山那天早上,那姑娘把自己佩戴多年的一個香荷包交給他,說,羅鍋,這荷包是我戴了多年的,是怯邪的,讓它陪伴你,祝你一路平安,早些回來!他也交給了姑娘一個小手提包,說,送給你的。等我回來再打開看!一種不祥的信號從腦掠過,他們好像在訣別。隻是心情好,他沒細想。坐轎的感覺真好。他見朱秀才坐過,四個人抬。他如今是八個人抬。他看過電影《喬老爺上轎》也看過《紅高粱》裏的轎子,那轎子顛得多歡實啊!轎子,昔日中國代表官員品階的象征啊!朱老總,顛不顛?人們習慣上喊他朱老總,有點高招他意思。他不在意,這個社會時興。他說,不顛!你們不能忽悠起來嗎?青年們果真忽悠起來了。真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暈暈乎乎的。過去,縣官是這感覺,州官、布政使和八府巡按大概也是這種感覺。怪不得朱秀才隻坐轎不騎馬呢!他忽然笑了,他想起了跛子騎馬相親的故事來了。坐在轎裏欣賞景致很平和,跟散步沒什麼區別。不像坐在車裏,景物一排排倒了去,讓人無法忍受。這山裏的空氣多好啊!涼絲絲的,甜習習的。他要編一段詞,唱給她聽。小羅鍋真不孬,老爺們坐轎頭一遭。不好,多少年不編了,過去的口才鏽死了。前麵來了一花轎,吹吹打打真熱鬧。娶媳婦,坐花轎,劈哩叭啦放鞭炮。迎親的新郎騎大馬,不住偷偷抿嘴笑。轎裏的新娘一準俏,油頭頂上戴鳳冠,霞帔裏麵是紅襖。嬌滴滴的芙蓉麵,尖尖翹的金蓮賽辣椒。今晚洞房花燭夜,俺一定,先親她的櫻桃口,再摟她的楊柳腰。走得慢來說時快,來到門前落花轎。迎親婆手掀轎簾往裏看,哎喲喲,俺的個娘,原來是個白胡子妖怪大鍋腰……朱在相並不滿意,他一定得編好,一定得讓她笑。她很少笑,但笑起來很恬靜,很美。不像省城裏的那位要麼驕矜,要麼浪笑,很空虛,笑得太露,甚至在不該笑處笑,很突兀,讓人不著邊際,無法會心。她能寫好小說嗎?據說幹麼都需要真誠,誠則信。他想起了權有香的笑,慈祥裏含著真情、如冬天裏暖融融的太陽。那姑娘的笑有點像她,但卻是春陽,撩撥人的溫潤的春陽。胡同誌一貫很嚴肅,像組織部的幹部。有時也笑,顯得很無奈,矜持且吝嗇,猶如施舍給你一般,讓人瞧了心裏挺不是滋味。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她們,她們像鏡子一樣讓他從各個角度照見了自己,外形和靈魂。如果硬要作一番比較的話,都沒有他與權有香來得聖潔。他們都奉獻了自己,但卻沒有索取,是惟一沒有索求的一個例外。他們互相滿足了對方,沒加任何條件,沒有要挾隻作為男人和女人。她的出走是社會扭曲的結果,並非出自自願,但僅憑這一點也顯崇高。那才是愛情。他曾得到過,但因沒有比較而不以為然。如今,他經曆耕耘了四個女人,原來愛情在第一個女人那裏。他念著有香的名字,想著她的微笑,想那些他初涉情事的所表現的幼稚、無知、滑稽、可笑、可歎、可憐的舉動,想那驚心動魄的第一次,想那驚兔般的悸動與恐怖,想那火山噴發的莊嚴時刻,想那山洪爆發驚濤裂岸的壯麗景色。那是他慈祥的母親,也是他溫柔的情人……他的眼睛有些粘,甜黑的睡眠襲來,無法抵禦的如霧湧來的睡眠。他知道她反對他尋這轎子坐這轎子,她把她夢中的驚孩告訴了他。那時他睡著了,他知道她阻止他的意思,但是他無法抵製轎的誘惑,他不願壓抑自己。他壓抑的日子太久了,他要解放自己,隨心所欲。他不想為自己留下遺憾。是的,他很任性,很頑皮,不是個好孩子。他喜歡惡作劇,這也許是人類的共有天性,不過讓社會扼殺或泯滅了。其實他是在捉弄自己,實驗自己的膽量和勇氣。他是小醜,小醜就是小醜,不用粉墨即可登場。他本來很醜,他不用化妝就是小醜。舞台需要醜角,戲劇需要醜角串戲,人們需要醜角逗樂。他知道自己是個小人物,可偏偏要充一充,他進入了角色,所以沒人能阻止了他。也許,這是虛弱的任性,小人物的倔強,被壓抑的反抗。他活了一把年紀,可還是個老小孩,所以他尋覓既可以做情人又可做母親的人……美麗的睡眠如雲錦一般覆蓋了他,彩虹般的睡眠將他撫進一個恬靜的夢中,他蜷縮著,如一隻睡猴,如一條冬眠的蛇,他看清了自己的睡姿與別人沒什麼不同。於是他安然了,放心地閉上眼睛。哦,閉上眼睛就是黑夜。黑夜真好!黑夜抹殺一切!黑夜是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共有的母親和情人,黑夜蕩漾著慈祥和溫柔……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