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一直堅持寫,不敢鬆勁。1993年的一天晚上,我寫了《點燈》,發在《詩刊》上,開頭是:“刮大風的夜裏,他把燈點著了,小小的火焰被吹得呼呼直響。”結尾是:“刮大風的夜裏,他把燈點著了。點著了,就不再擔心被吹滅,就咬緊牙關亮下去。”那一年,石油作協的一位老師在《中國石油報》發文總結係統內的文學創作,不僅引用了其中的許多句子,並且用的標題就是“把燈點著了”。我一直著力於挖掘、養護人性中那些被遮蔽、被忽視或被扭曲的東西,甚至消費時代被鄙棄的東西。我最近改定的《荷馬和丘》,仍在對此做著執拗的呼應。
托爾斯泰說,美是美好事物的美妙表達。盡管這樣的說法有時被斥為簡單浮薄,但它的有效性至今還在。這簡單的信條一點都不影響托爾斯泰的豐富、博大。相反,有好多玄妙無比的理論巨人,他們創作的東西卻不無幹癟、蒼白和逼仄。人類的苦難,祈求,夢想,精神的幻像,浪漫的火堆和現實的灰燼,這些都是我感興趣的東西,它們讓我的詩有溫度、密度和亮度。讓我和製造五顏六色的氣球以做裝點有了區隔。也就是說,我也注重詩在現世的意義,可我提醒自己切勿急功近利。我力求自己的創作手段更豐富,不拘於主義或流派。但手段也隻是手段,它不會成為我的刻意追求。對此,去年收尾的《我終於有了勇氣》可資參證。我祈望自己的作品能獨特,新鮮,同時又和人類文明的艱難行進有相同或相近的向度。我祝頌人類能有力量越來越追求精神世界的豐富,靈魂的空間能越來越敞亮,人性生成的可能性越來越多。我祈求我的詩能呼應這樣的趨勢。在最近創作的劇詩《樓和蘭》中,我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絕對的詩有絕對的尺度,它和既有的秩序形成對峙。對峙,不僅是對應,反應和呼應,是單獨的姿態,向上的趨勢,不斷的生成,是悖反的統一,複雜的澄明,是對碎片化的反動和抗拒,是生殖力和有機性的高度自治。
問:你現在是怎樣的寫作風格,有沒有轉變?
答:風格並不確定。或者說還沒形成獨有的風格。那應該是一個人畢其一生才有可能完成的事情。徐偉峰在《九十年代詩歌發展報告》中寫道:韋錦其實應該算作戲劇詩人,他的好多抒情詩都是大段的戲劇性獨白。他慣於設身處地,將自己化身為某種角色,讓自己在主人公的背後若隱若現;有時他也直接上台,但始終克製自己。
至於風格的轉變,我曾在一篇創作談中說,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初,自己開始有意摒除詩中的浪漫成分,以及特意求逐新奇而導致的荒誕和怪異,試圖讓創作和生命的軌跡重合,從青春期寫作的泥淖中拔出腳。那是無數人被強行扭轉生命方向的嚴重時刻。我的選擇除了表層的自覺,實際上還吻合了時代的症候。
轉變還在繼續。獨白更多的代之以作品內部的自我辯詰,彼此對質。2007年春夏之交,《蜥蜴場的春天》出爐,從此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汗流浹背的鐵匠。那是一首較長的詩,一首標誌著我在悄無聲息中巨大轉彎,或者是靈魂在持續生成中找到新的階梯的詩。在詩中,一個置身蜥蜴場的獵手,盡管帶著命定的膽怯和猶豫,但其勇氣和心力至少足夠用來和蜥蜴保持對峙。其中有一段寫到了生命的曆程,其實那也可以看成是詩人寫作的路程:生命不是路的長短,而是路過的多少。豐富不是火焰的堆積,是你經過了,還有什麼經過你;你點燃了,還能多少次被點燃。這首詩先是發在《青年文學》,後被《詩探索》2011年第3期專欄推介,配發了唐曉渡、劉亞偉、許藝的評論。這首詩,它的寫作和發出,使我的“這些年”和“前些年”有所分野。
此後,短詩、長詩、抒情詩、敘述式、劇詩、詩劇,我都寫得勁頭十足。包括《最好的地方》《和平》《在人民中說到黑暗》,還有《趁耳朵還能聽見雷聲》《轉向或阿蘭之歌》《前席開滿花》《樓和蘭》等,長長短短地都湧了出來。心裏想說的話似乎越來越多。
我的寫作正在爬坡。我想在仰望的高度留下腳印。這是個苦活。就像挖井,要盡可能多地把土掏出來,要給水準備好空間。為了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一的水,要做百分之百的準備。從另一個角度,它又像疏通河道,要把淤泥和垃圾清走,要堵上漏洞,要封上那些排汙的暗溝,要為流淌打通所有的關節。更貼切的比喻,也許是犁田。犁鏵插下去的深度要妥當,要讓犁鏵能被拉得動。要鼓足勁,沉住氣,要讓犁鏵從田壟的這頭一直到田壟的那頭,從這頭到那頭要是一樣的深度,不可半路讓犁尖滑出,隻在地皮上劃一道擦痕。總之,這是個苦活。對於我這種年歲的詩人來說,做這樣的苦活恰好合適,因為積攢了足夠的耐心,和意誌力。
問:哦,這個“苦活”的說法很實在,實際上也很有新意。現在好多領域出現了好多大師,不管是公認的還是自封的。你說你想在仰望的高度留下腳印,那是不是說你也想成為詩歌領域的大師?
答:即使真這麼想,也真不敢承認,何況還真沒敢想。盡管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對自己身高幾何還是比較清楚。在我心目中,“大師”一詞可不是一般的分量。那不僅是高度、寬度和深度,那是體量、質量、能量的綜合和總成。
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我要感謝李有仁老師。這是我離開德州師專後在回想中越來越佩服的一個人。他的學養和經曆都給我啟示,那是我的財富。他出身貧寒,根本沒讀過幾年書,誌願軍轉業到東北某地做機械工人,此間他自己研究發明了一種測量儀器,那精度在當時屬行業內第一;後來他被打成右派,發配到西北,此間他又研究檢測黃河的含沙量,據說三門峽工程就采用了他的數據;再後來他又研究古典文學,落實政策後做了我們的老師,他的好多考究,直到今天我還覺得獨到;退休後,他出人意料地寫出了一本厚厚的《周易詳解》,那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並不多見,東南亞的好多國家和地區都有人和機構請他去講學。他做什麼都是頂尖,讓人不得不歎服。
但我也為他惋惜,總覺得他的人生沒有達到應有的輝煌。當然,對於謙和隨性的他來說,也許——正是這樣的人生才好玩,才有意思,想嚐試的都嚐試了,而且都嚐到了極致的滋味。他涉足的領域都可以登到峰頂,但在什麼領域都未能成為大師。大師不僅是攀登者,他還是山峰本身。或者說堪稱大師的不是那個登上一個山頭,又登上一個山頭,再登上一個山頭的健將,他是那個在山上種草種樹,壘塔,修築台階,撿拾垃圾,養育生態,讓山峰更巍峨,更峭拔,更美,更有內涵,更有味道的人,那個和山峰融為一體的人,那個成為山峰的人。
對我來說,能否在一個領域登上一小會兒峰頂,都實在是很艱難的事情,所以我現在總盡量少分心。過去也寫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現在基本上隻寫詩,連關於詩的隨想和隨感都很少著筆。我知道近幾個世紀來,詩人和詩論家往往一身而兼,像我景仰的艾略特、裏爾克等。且不說對他人的影響,單說對自己的創作,那會使自己更自覺,更有方向性,另外又會使人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創作旨趣。但現在我除了掙錢養家糊口外,就隻一個心思寫詩,想把詩寫好。別的都有點顧不上。
我去年寫了一首詩,在此說個大意,算作結束語吧:今天下午,你扔出的那塊石頭,擊中了坐在對麵山坡上的那隻狐狸。什麼時候,你今天下午扔出的石頭,能擊中明天上午背陰山坡上的灰熊?
這首詩不需要確定的解釋。可能稍微沾點邊的說法,即時間是雙向的。寫作不僅關注未來和當下,昨天發生的事情,依然會葆有共時性存在的所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