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三十(2 / 2)

公爹搖頭、歎氣,要到牲口市賣獨眼騾子,要賣十畝墨尺地,好湊足三十石棒子粒。但鳳芝這時站出來,跟公爹說:“爸,您不能再贖他了,您贖回來,他們還抓,這還有完嗎?咱的日子還過不過啦?我上有爺公、奶奶婆,還有兩個小叔子,一個還正念書,還有一個沒出閣的大姑子,一個小姑子,這十幾口人,不能喝西北風去吧。”公爹真犯難了,從心裏佩服鳳芝的深明大義,別人家的媳婦都是哭著鬧著讓老家贖兒子的。

與男人臨別的時候,別的小媳婦哭哭啼啼,但鳳芝沒有,她平靜地囑咐男人幾句,往他手心塞一紙條,然後一擰身,就回去了,沒有再回頭。

鳳芝男人得機會打開紙條一看,是鳳芝寫的四個字:往北平跑。隊伍開到天津靜海縣,鳳芝男人找機會跑掉了,到了北平,才往月牙村捎過話來。這時魯德夫人托人,先學徒緔鞋,後來又到印刷廠,本來想學排版,但他隻念過三本小書,隻好到食堂做飯一後來紅案、白案他都拿得起來。

最亂的時候,就是解放前夕,國民黨軍潰敗從月牙村過隊伍。

一撥一撥國民黨殘兵敗將,傷兵,缺胳膊斷腿的,呼啦啦從北邊縣城席卷而來,搶吃的,要穿的,更多的是央求老百姓,“老大爺,老大媽,您行行好吧,給我們點吃的,給我們口喝的,可憐可憐我們吧!”那一個個灰頭土臉饑餓的樣子也挺可憐的。頭二年抓壯丁的威風哪去了呢?

一個連長模樣的看上了鳳芝家的獨眼騾子,非要“借”這牲口馱東西。公爹給這位長官跪下了:“您要吃的,我給您兩鍋蒸糕;您要蓋的,我給您三床被子,這牲口您可千萬不能拉走,二十多畝地還指著它耕、耠、拉、拽呢?”那位連長掏出手槍,揚起手:“怎麼著?我又不是搶你們家騾子,不就是‘借’嗎?到通縣北關,就還給你們,不信,你們跟人去!”這時鳳芝站出來,麵對麵對連長說:“您這話當真。”“當然當真。”“那好。”鳳芝緊接著說,“那我和我公爹就跟您去通縣。不過……”“不過什麼?”連長一看有門兒,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有什麼話趕快說。”鳳芝這才款款道出心中的疑慮:“你們抓那麼多牲口,到時候還不亂了套,到那時您再不承認。”連長有點不耐煩了,“依你說,怎樣你們才放心。”鳳芝這才說:“長官,我說這樣:您從這騾子尾巴揪下兩根來,您一根,我們一根,到時候以此為憑,不然一樣的牲口多了,怎麼辨認;再說了,再來個官大的,我們有何憑據?您放心,這騾子老實得跟大姑娘似的。”此時的連長,已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沒怎麼思考就點頭同意了。連長轉到騾子屁股後邊,看準長長的騾子尾巴,選幾根狠狠一揪,這騾子屁股,平時生人都不讓摸,豈容尾巴任人揪,一尥蹶子,飛起後蹄,將連長踢個“媽呀”一聲——正著。正巧傳來一片槍響,連長以為解放軍追過來了,捂著胸口逃之夭夭了。

這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又來了一個傷兵。鳳芝正在小南屋廚房裏蒸糕,剛把出鍋的糕往缸盆裏撿,就看見一個手臂吊在胸前的傷兵,搖晃著身子進來了,一看見熱糕,就跟餓狼似的,一隻髒兮兮的手抓住熱糕就往嘴裏塞,但糕太熱,他又吐了出來,吐在案板上的糕渣子又被他用手撮起來,塞到嘴裏。

鳳芝將廚房門關上,對傷兵說:“你放心吃吧,一時半會兒這不會有人來。”說畢,將晾涼的方糕端過一屜子,又放一碟鹹菜絲在他麵前,又盛過一海碗小米米湯,“別噎著。”又挪過一個方凳,讓其坐著吃。自言自語地說,前年你們抓青年的神氣哪去了呢?好一會兒功夫,傷兵這回像是吃飽了,緩過神來,坐在凳子上,身子直往後仰,一個勁地打飽嗝。鳳芝這才細看這傷兵,其實是個小夥子,跟自己男人年齡般上般下,再看吊在前胸的左手臂,袖子都爛了。鳳芝心裏一酸,自己男人在天津靜海,是否也是這個樣子呢?她用剪刀剪去傷兵的爛袖子,打開髒兮兮的紗布,其實手臂傷得不重,不過子彈擦傷了外皮。鳳芝用白酒給洗了洗,給其灑上雲南白藥,又用家存二先生的膏藥給其貼好,找來一隻棉套袖套上手臂,解下自己的青腿帶給綁紮好。這才說:“你趕緊趁黑走吧,我給你預備半麵袋年糕,兩個鹹菜疙瘩,路上吃吧。”

整個過程,傷兵沒說一句話,臨別時給鳳芝跪下了,“大嫂,隻要我能活著,我一定要報答您的,您必須告訴我,您叫什麼名字,不然,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鳳芝隻好將他扶起,“我叫嚴鳳芝,屬羊,這是月牙村。”

三十年以後,年年有人從台灣轉香港捎來一筆錢,是美元,也不多。先是一百美元,後來是二百美元,再後來是三百美元,最後一年是前年,是五百美元,連同一副青腿帶。鳳芝認識,就是自己的那副,不過她一摸,已像草紙一樣糟了。鳳芝淚水立刻流了下來,自言自語說:“這人沒了。”

但共計二千八百美元,鳳芝分文沒動,現在還躺在中國銀行的賬戶裏,那裏貯藏著五十八年的歲月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