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不是因為貧窮,但有時也是因為貧窮。娶妻不是為了奉養父母,但有時也是為了奉養父母。孟子說,如果僅僅是為了養家糊口出去做官,就要有原則,這個原則就是辭尊居卑,辭富居貧。
什麼叫“辭尊居卑”呢?你既然僅僅是為了糊口而去做官,你就不要做大官,要做小官。既然僅僅是為了養家糊口去做官,你就不要找俸祿很高的官職,要找俸祿比較低的,糊口而已,又不是為了發財,這是一個原則。
顯然,孔子為了養家糊口去做的這兩個官,確實符合孟子所講的兩個標準,第一官職不高,第二俸祿不高。孔子當時做這樣的位卑而祿薄的職務,未必像孟子所說的那樣,是因為他的目的僅僅是因為要糊口,所以拒絕高官厚祿。真實的情況可能是,孔子當時還缺少做更大的官擔當更大職位的資曆與名望。但既使是這樣,孔子也是盡職盡責的。
孔子在做委吏的時候,他說過一句話,做倉庫保管員,我的帳要記得清清楚楚。後來他做了乘田,他說,我要讓牛羊都長得茁壯。所以我們從這可以看出來,即使孔子是下層之士,他也是非常認真的。這說明孔子有一個什麼樣的優點呢?眼高手低。“眼高手低”現在被認為是一個貶義詞,實際上是一褒義詞,而且是非常好的褒義詞,就是說我的誌向很大,但是我們腳踏實地,我有很高的眼界、很高的境界,但是我做事從小事做起。
為了養家糊口,孔子學會了許多謀生的本領,後來他又學習了做官必備的傳統六藝,正式走上仕途。謀生和謀仕之學就是孔子立誌學習的全部內容嗎?他的人生目標是什麼,他立誌學習的又是什麼呢?
孔子做了那麼多鄙事,後來出仕做乘田、做委吏,這也是下等之事,他盡心盡力做好。眼高並不拒絕手低。但在他“手低”之時,他仍然沒有忘記“眼高”,他有更大的追求,這就是我們要講的孔子“十有五而誌於學”的第三點。第一、糊口之學,第二、謀士之學,第三點是什麼呢?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大學。
我們仔細琢磨一下,孔子講他“十有五而誌於學”,這個地方有兩點要說明:第一,顯然不是說他十五歲才開始學習,那也太晚了,孔子顯然不是到這個時候,才開始學習的。第二,誌於學,顯然不可能是指學習謀生的手藝,也不是指學習一些傳統的儒業,然後將來以此為專業去做官。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誌於學,而是誌於官、誌於糊口,既然是誌於學,他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人生目標、人生的理想,定義在追求學問、做學術的研究、做道義的研究和探討。用後來張載話來說。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才是孔子的誌於學的內容。這裏麵又包含著兩層意義:第一,學術研究道義探討可以成為一個人的終身事業。這是以前沒有的,學術從此有了獨立的價值和地位。第二,一個人,也可以不做任何具體職業,而專門從事學術研究。所以,錢穆先生說:“惟自孔子以後,而儒業始大變。孔子告子夏:“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可見儒業已先有。惟孔子欲其弟子為道義儒,勿僅為職業儒,其告子夏者即此意。”(《孔子傳》)
既然孔子的誌向,他的“學”的意思最終落在這第三點上,也就是所謂的大學,所以孔子也就超越了前麵兩種技術和一些傳統知識的“小學”,而成為真正的“大學”。他的誌於學就是指這樣一種更大的東西明德。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大學之道在發揚美德、改造社會、讓自己的人性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他又說。
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論語·泰伯》)
古代官吏以穀子來計算俸祿,這裏以“穀”代指做官及其俸祿。孔子說:“學三年,心意不轉到要官做求俸祿上去,是難得的啊。”
所以,孔子之學,乃是在六藝之中,找尋其道德意義,明了其淵源流變,發揚其道義精神。並由此建立人生的道德價值基礎。
自此而後,儒就由職業技術,進而至於學術流派,不再是一個職業了。士也不再是“誌於仕”,而是“誌於道”了,甚至孔子後來講,“朝聞道,夕死可矣。”早晨聽到道,晚上死也就可以了。是道,而不是器。是形而上,不再是形而下。最終的使命是聞道,而不是做官。
孔子後來明確地講,“君子不器”,君子不能夠以從事某一個專業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君子應該有更大的東西,應該有形而上的東西,君子應該有判斷力,君子應該引導整個人類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這是孔子對傳統儒的否定,是新興儒的道德宣言。
孔子有一個學生叫樊遲,跑到孔子那兒說,老師,你教教我怎麼種田。孔子很生氣,說:我不如老佃農,你要學種田找他去吧。樊遲傻乎乎地又問:老師,那你告訴我怎麼樣種菜。孔子說:那我也比不上老菜農,你跟他去吧!樊遲為什麼找孔子問種莊稼、種菜呢?很顯然,孔子在年輕的時候幹過這些,他懂這些。如果不懂,樊遲也不會問他。
但問題是孔子並不把農業專家、蔬菜專家、園藝專家,作為人生最終的目標,他要成為一個思想家。所以樊遲到這時還來向孔子請教這些問題,讓孔子非常生氣,罵他是小人。小人不是指他這個人品行很壞,而是他沒有誌向。他是在提醒樊遲,人生應該有更大的理想和追求,作為一個君子應該擔負更大的曆史責任。這個更大的曆史責任是什麼呢?就是仁,就是義,就是道,而不僅僅是養活自己。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
在孔子看來,士人應當追求仁德,追求價值,追求正義。因此,士最可貴的,是他的判斷力,而不是他的技術。甚至,士可以沒有一門專業的技術,但決不能沒有判斷力。沒有判斷力的技術人員,隻是工具性的存在,而不是“人”的存在。
所以我們說,孔子實際上是一個有多種專業技能的人,但是他超越了所有的專業技術,而去追求終極真理,他有了終極關懷,他為了全人類的幸福在思考、在努力。正是因為這樣的終極關懷,他才能夠成為聖人,成為人類曆史上的偉人。
“十有五而誌於學”的孔子,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之下,一邊謀生,一邊堅持學習,一邊學習糊口之道、謀士之道,一邊追求著形而上的學問。他在向著人生和學問的更深更高的地方進取。一個思想的大師、一個道德的聖人就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