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子這個政治遺言也傳出去了,孔子聽了這樣的話,是不可能沒有感慨的。孔子此時在外麵周遊列國,已經六個年頭了,他也不想在外麵再周遊下去了,也想回國了。現在他終於看到了回國的希望,所以他也非常高興,就對他的弟子們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家鄉的那些年輕人,他們很有誌向奮發進取,我還不知道如何去培育他們,修剪他們呢。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治長》)
但是季康子有沒有把孔子召回去呢?沒有。當季康子準備按照父親的遺訓召回孔子的時候,有一個叫公之魚的小人,阻止了季康子,他對季康子說:以前,你的父親重用孔子,可是半途而廢,結果讓諸侯們笑話,都說你父親做得不好。你今天如果把他召回來,那麼隻有兩個結局:第一,你必須聽孔子的,因為孔子有思想,有觀點,而且孔子絕不屈服,所以你必須聽他的,如果你不聽他的結果是什麼呢?你肯定還會半途而廢,跟你的父親一樣,你的父親已經讓諸侯們笑話了,難道你還願意讓諸侯們再笑話你嗎?講得還真有道理。
季康子一聽,問:有沒有一個折中的辦法?我不聽父親的話,這傳出去也不好聽啊。是否有折中的方法能夠堵別人的口?公之魚說:有一個辦法,你把孔子的學生冉求召回來。為什麼他要召冉求呢?召見孔子的學生冉求,等於對父親有一個交代,堵住天下人的嘴,免於不孝之名。為什麼不召別人要召冉求呢?冉求有一個優點,比較聽話,把冉求召回來,你不用擔心冉求會跟你對著幹,冉求會聽你的。而且冉求還是一個財政家,你不是想發家致富嗎?有他幫你,你一定能發家致富。
季康子聽了公之魚的這番話,就派人召冉求回來,這對孔子來說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耳順之年,聽到的都是一些不順心的消息。他在陳國滿懷信心等待魯國接他回去,可是使者來了,不是來叫他回去的,是找冉求回去的,我們可以想一想孔子是多麼失望。但是,人家既然是找冉求回去,孔子又不能夠表示憤怒,孔子繼續待下去。
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厓求。”於是使使召厓求。(《史記·孔子世家》)
在耳順之年,孔子還聽到魯國宮城發生火災的消息。
孔子在陳,陳侯就之燕遊焉。行路之人雲:“魯司鐸災(司驛官名)及宗廟。”以告孔子,子曰:“所及者,其桓僖之廟。”陳侯曰:“何以知之?”子曰:“禮祖有功而宗有德,故不毀其廟焉。今桓僖之親盡矣,又功德不足以存其廟,而魯不毀,是以天災加之。”三日,魯使至,問焉則桓僖也。陳侯謂子貢曰:“吾乃今知聖人之可貴。”(《孔子家語·辨物》)
當時,桓公是魯國的八世祖,僖公是六世祖。按古代諸侯廟製,他們的宗廟都應該在四世以後及時毀掉,其牌位遷入太廟。但由於當權者三桓是桓公的後代,他們當權又始於僖公時,所以,這兩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對這種違背禮製的做法,孔子是不滿意的。所以,他認為是“天災加之”。
孔子在耳順之年,聽到了很多不順心的事,還聽到了很多惡言。隻不過,這麼多的惡言到了他耳朵裏,他已經沒有什麼忤逆不順之意了。所以耳順之年的意思,不是說聽不到惡言,而是聽到了惡言之後,能夠理解,淡淡一笑能夠過去了,這是一種內在的修養。我們來看一看,孔子的耳順之年,聽了哪些惡言?
在他周遊列國的過程中,他碰到很多隱士,這些隱士給予的孔子的就是嘲弄和誤解。有一次,孔子帶著他的弟子們趕著馬車,在野外行進。在一條小河邊上,找不到渡口了,正好遠處看到有兩個人在種田,一個長得很高,一個長得很壯。孔子派子路去問路:你去向這兩個人打聽打聽,這個河的渡口在哪裏?子路就去了,可是這兩個人不但沒有回答子路的問題,反而反問子路:你們馬車上那個執著鞭子在趕馬車的人是誰啊?
他為什麼專門問這個呢?這也很有意思。我們前麵講過,孔子在他年輕的時候是學過六藝的,六藝裏麵有一條是禦,就是趕馬車。所以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在一塊兒周遊列國的時候,很多時候是他自己趕馬車,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那個長得高的田夫遠遠看去,發現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在趕馬車,所以他覺得很奇怪,問趕馬車的人是誰啊?子路告訴他說:是孔丘。這個人馬上就問了: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就講:是啊。這個人一聽說是魯國的孔丘,下麵就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既然是魯國的孔丘,你們也就不要問我渡口在哪裏,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裏。這是什麼意思啊?實際上,這個話仔細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再這麼顛顛簸簸往前走了,回去吧,顛顛簸簸周遊列國有什麼好處嗎?我看你們的正確道路不是往前走,是往回走,這句話是這個意思。
子路也不傻,他也知道這個意思是在諷刺他,好的,你諷刺我,我不問你了。他問旁邊那個大塊頭,大塊頭又反問了:那你是誰啊?子路就說:我是仲由啊。大塊頭說:你是魯國孔丘的學生嗎?子路說:是啊。然後這個大塊頭又把子路教訓了一頓,他說:你看現在天下一片混亂,你放眼放去,都是昏君亂相,亂臣賊子,誰願意跟著你們去改變這一切呢?你們這樣辛辛苦苦的,不就是白費精神嗎?所以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人,與其跟著孔子周遊列國,顛顛簸簸,就此一事無成,還不如下田跟著我們兩個人一塊兒種田呢!
要明白這句話,還得先解釋兩個詞:避人與避世。什麼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擇人,就是避開昏庸無道的諸侯,而去尋找能聽從自己主張的所謂明君,從而借世俗權力實現治國安民的理想。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事,孔子一心要救世,他恓恓惶惶的馬車在諸侯列國之間奔走來往,就是要避開身後的昏君而去尋找前麵的明君。所以,桀溺把孔子看作是“避人之士”。什麼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礎上再進一步,認定天下不可能有什麼諸侯還能與他一起改變這世界,於是徹底冷了心,閉了眼,徹底絕望,自己既無力改變世界,也無世俗權力可借用,隻好唯保自己的清白,回到田園中去,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去,告別都市、政治與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子路碰到的這兩位,就自稱“避世之士”,而顯示與孔子的不同,並表示自己在智慧上比孔子高明,在道德上比孔子高潔。
子路問渡口,結果被大塊頭教訓了一番,渡口沒問著,跑回來,把這一切告訴了孔子。孔子聽了這一番話以後,不免觸動了心中痛楚,誰說這兩位隱士說得不對呢?這不也是孔子自已內心中常有的狐疑嗎?
所以他很感傷地說了一段話:人總不能與鳥獸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吧,我不和芸芸眾生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共享歡樂共擔不幸,我又能和誰生活在一起呢?我曆盡艱辛,學而不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難道就此卷而懷之嗎?我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門徒三千,賢者七十二,難道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隱士,或者懂文化的農夫嗎?我是要讓大家一起來改變這個黑暗的世道。我們不和天下苦難的大眾在一起,我們還和誰在一起?至於他們說,“天下無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難道這個我們不知道嗎?正因為天下無道,才正是我們介入世界,為公理而戰的時刻,也是我們必須介入的原因,而不是我們退避的借口。不正因為天下混亂無道,才需要我們去承擔責任嗎?所以孔子有一個反問。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如果天下照你們所講的,等到天下有道的時候,我再出來,天下有道的時候,我還出來幹什麼呢?這就相當於一個醫生一樣,醫生在什麼時候才最可貴啊?有病人有病的時候才可貴,有病的時候,我來幫你治,等到你病好了,還要我醫生幹什麼呢?所以孔子把天下看成是有病,而他就要做一個醫生,來醫治天下之病。說白了,這還是孔子的曆史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