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從心所欲(上)(2 / 3)

我們常常聽人家說,我們是被某某人拉下水的,或者受環境影響變壞的。實際上追根溯源,一個人墮落也好,一個人下水也好,最終都是被自己的欲望拉下水的。有欲望你怎麼可能剛強呢?有那麼多不正當的欲望,或者通過正當手段不能實現的欲望,你怎麼可能剛強呢?所以,孔子提出了無欲則剛的觀點。

但是,我們還必須要說明的是,上述的這些修煉,自訟也好,自省也好,克己也好,節製自己的欲望也好,不是為了把自己修煉成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孔子是有欲的,而且是有蓬蓬勃勃生機盎然的人生的欲望,有了這些欲望,孔子才生機勃勃,孔子才可愛,孔子才生動,他也才能夠快樂。

孔子經過了克己、自訟、自省,並且克製了不合乎道德的欲望後,終於達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那麼克製欲望是否同時意味著快樂的喪失呢?孔子“從心所欲”中的“欲”指的又是什麼呢?

我們剛才講了欲望有幾種,一種是正當的,一種是不正當的,或者通過正當的手段不能實現的。那麼孔子到了晚年,他既然可以從心所欲而又能夠不逾矩,那麼他的這些欲望,到底是哪些欲望呢?

我們簡單來看一下,實際上孔子的欲望,大概有這麼一些。首先,孔子熱愛大自然,他對於大自然有特別濃厚的興趣。有一個現象,在《論語》裏我們看不到一個苦字,一部《論語》一萬多字將近兩萬字,沒有一個“苦”字,與“樂”相對的一個詞“憂”,是作為動詞的,但是孔子又說了“仁者不憂”。“仁者不憂”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仁者隻憂國憂民,他不為自己的得失而憂,是這個意思。所以一部《論語》實際上是告訴我們怎麼樣快樂的,在這些快樂裏麵,其中有一種東西,能夠給我們提供快樂的源泉,提供極大的快樂,那就是自然,就是山水,所以孔子說。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

智慧的人喜歡水,仁德的人喜歡山。智慧的人好動,仁德的人好靜。智慧的人快樂,仁德的人長壽。注意這個地方我們說,“智者樂,仁者壽”並不是說智者隻快樂而不長壽,仁者隻長壽而不快樂,並不是這個意思,是說相對而言,智者更快樂,仁者更長壽而已。

我們看,在孔子的眼裏,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們快樂的源泉,當然,實際上也是我們道德的源泉。在孔子看來天人合一,那是極致的快樂。孔子喜歡登山,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

登到東山整個的齊魯大地盡在眼底,登上泰山,整個天下盡在眼底,那樣一種人生的感覺,那樣一種人生的境界,是多麼快樂啊。

登山與臨海往往對稱,孔子有沒有臨海?我們現在不好判斷,但是孔子至少說過他想去大海,他有一次感慨。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

我的大道行不了,我就乘著一個小木筏子,到大海上去吧,到了那個時候,能夠跟隨在我身邊,大概隻有仲由吧。這就看出來,他對大海很向往,他有一種浪漫的情懷。而且,他把到大海上去的這樣一種場景,想象得特別浪漫,“乘桴浮於海”,不是乘著一個大遊輪,“浮”是什麼?小木筏,我們可以想一想,煙波蒼茫之中,萬頃茫然之中,一桴二人,何等苦難,何等風流,又何等偉大!

有一次,子貢曾經問老師,說:老師,君子一看到大水就一定要停下來,好好觀賞一番,為什麼呢?為什麼君子這麼喜歡水呢?孔子告訴他說:君子喜歡水,是因為君子從水中看出了品德。

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曰:“君子所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對曰:“其不息,且遍與諸生而不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則卑下,倨邑必循其理,此似義。浩浩乎無屈盡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懼,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綽約微達,此似察。發源必東,此似誌。以出以入,萬物就以化潔,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見,必觀焉。”(《孔子家語·三恕》)

它廣泛地施與別人,毫無私心雜念,這就是它的德。隻要水流到的地方就有生命,這就是它的仁。它總是往下流,曲曲折折,它的流動總有一定的方向,總有一定的道理,這就是它的義。淺顯的地方,它總是在流,它深的地方深不可測,這就是像它的深不可測的智慧。當水從山穀中奔騰而下的時候,雖然下麵可能是萬丈深淵,但是水流下去的時候,毫不猶豫,毫不畏懼,這就像它的勇。看水有仁、有德、有義、有智、有勇。所以孔子說,君子看到大水一定要停下來好好看一看。這是孔子對大自然的一種愛。怪不得揚雄說仲尼多愛,愛義也!

(《法言·君子篇》)

後來蘇軾的一段話,也可以作為愛大自然那種天人合一意境的注釋。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前赤壁賦》。

孔子還愛藝術,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論語·述而》)

他在齊國聽到了韶樂,這是舜的時代傳下來的音樂,聽到了這樣的曲子以後,孔子被感動得三個月吃肉也沒有味道。他自己感慨,沒想到音樂能夠把人感動成這個樣子,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一個人是否能夠真懂藝術,我覺得不是看他是否具有很多的藝術知識,因為藝術知識本身不是藝術。掌握多少的藝術知識,也並不能夠就證明這個人具有多高的藝術鑒賞力。一個人是否真懂藝術,在我看來,有一個標準,就是看他能否被藝術感動,在這種感動中被陶醉。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一個人叫桓子野,桓子野有一個特點,他隻要每次聽到好的音樂,就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說兩個字“奈何”。感慨萬端,但是隻有兩個字,“奈何”。什麼叫“奈何”奈音樂何,對這樣的音樂無話可說,無可奈何,我隻能被它感動,我隻能被它陶醉,別的話我什麼沒有。

實際上,在桓子野之前,還有一個人被音樂感動得比他還厲害,那就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身陷其境,不能自拔。如此熱愛藝術並被藝術陶醉感動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肅得可怕的人呢?他是一個時時流露真性情的可親可愛的人啊。但孔子對於藝術這樣一種強烈的愛好,不也是一種欲嗎?愛山水,愛藝術,這也是人生的欲望,但是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欲望,他怎麼能夠逾矩呢?他怎麼能夠對別人造成傷害和造成妨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