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變革(3 / 3)

我們知道“弒”這個字是非常有意思的。“弒”有殺的意思,可是比殺的意思更豐富一點。“殺”是一個動詞,沒有具體的道德判斷,我們殺人也是殺,殺豬也是殺,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也可用這個“殺”。但是“弒”不僅是一個行為,還包含了對這個行為的判決。臣民殺害國君,子女殺害父母,在孔子看來這是不可以的,所以他專門發明了一個字,就叫做“弒”。所以這個字不僅表明著一種行為,而且還表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行。所以齊宣王問孟子的這個問題,實際上很難回答。如果孟子說臣子可以弒君,孟子就反對孔子了。但是如果說臣子不能弒君,那你又如何解釋商湯滅了夏桀,周武王滅掉了商紂王呢?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政治問題。

孟子把這個問題解決得非常好。他首先在理論上確定,當所謂的天子不仁不義的時候,他就是賊,就是殘。殘賊的人叫“一夫”。商紂王也好,夏桀也好,他們都是不仁不義之人,不但不能夠統領天下人,他連朋友都沒有,連親人都沒有,他就是一個人。孟子說他們不是天子,是一夫,一夫就是獨夫。到了這個時候,雖然他還在天子的位置上,但是他已經失去了天子的資格了。因此商湯滅掉夏桀,周武王滅掉商紂,他們不是滅掉了一個天子,他們不是弒君,而是殺掉了一個人而已,而且這個人還是不仁不義之人。

這麼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孟子解決得非常好。說人能弒君那肯定不對,因為天下將沒有秩序了。但說人不能弒君也不可以,因為不管是多麼殘暴的君王,我們都必須要忠於他,那人類還能進步嗎?政治還可以改善嗎?所以讚成弒君是錯誤的,不讚成弒君也是錯誤的。孟子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了一個中間的道路。他首先論證,假如一個天子不仁不義之後,他已經在道德上失去了做天子的資格。他不是我們的君了,卻偏偏站在君的位置上,他就是一個僭位者,那我們當然要把他殺掉。這個論證非常有名,如此重要的政治問題,孟子這麼簡單就把它解決了,這是大智慧,也是大良知。

在中國的曆史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我們常說湯武變革,孔子和孟子都是特別推崇商湯和周武,在孔子和孟子的眼裏所推崇的聖王都是變革的王,造反的王,對殘暴的政治說不的王。因此也可以說,孔孟之道,和後來經過叔孫通、董仲舒,經過程朱改造後變得趨炎附勢、奴顏媚骨了的儒家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就是讚成變革,是變革之道。所以陳勝起義的時候,孔子的後代第九代孫孔甲,就投奔了陳勝,最後甚至跟陳勝一同戰死。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於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於陳王也。(《史記·儒林列傳》)

陳勝反暴秦,儒委質為臣,不惜俱死。

劉邦大兵壓境,儒坦然自若,視若無物。

這,就是孔孟之儒的精神氣質!

中華民族曆來就是一個敢於變革的民族,毛領袖有一句名言,“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變革精神,有這樣的變革傳統,有這樣的變革勇氣,所以毛領袖才能夠帶領老一輩無產階級變革家,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沒有變革的理論,我們民族怎麼可能進步呢?

孟子是一個大丈夫,他咄咄逼人,但是他逼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當時的諸侯。他出語驚人,驚的也不是一般人,也是當時的諸侯。他威脅恐嚇,他威脅恐嚇的也不是一般人,也是當時諸侯。好在當時的諸侯都不和他計較。他罵梁惠王,梁惠王也認了,他罵齊宣王,齊宣王也聽了。他說人民有變革的權利,君主如果搞得不好,我可以推翻你,無論是梁惠王也好,還是齊宣王也好,他們也不和他計較了。孟子生活在一個好時代,但是孟子的這些在後世看來大逆不道的思想,在中國後來漫長的封建社會裏麵,會得到一個什麼樣的評價和遭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