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茗,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生活還長著呢,你一定要堅強啊!”
柳茗深情地望了望顧罡韜,剛想張嘴,眼淚又湧了出來……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柳茗出院了。
別墅中,往日的歡歌笑語難以聽到了,柳茗的表情總有種異常的拘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在漸漸康複,但她的心依然病著。
經常,她在臥室裏一躺就是半天,如果沒人喊,她連動也懶得動一下,稍稍閉眼睛,腦子裏就是亂夢紛飛,她經常看到自己少年時的影子,看到她無數次在夢中被媽媽的哭聲驚醒,看到外婆慈祥的麵孔,看到了她用“小話筒”給李伯伯背誦唐詩,看到譚誌浩朝她發出惡魔般的狂笑:“等著瞧,這輩子你不讓我好過,你也休想好過!”
一個月的時間,顧罡韜差不多天天守在柳茗的床邊。她總是靜靜地依偎著他,安靜得如同一個布娃娃,這安靜卻使顧罡韜不安。想想看,兩人相識相愛,最終走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多少事情發生過了,多少糾葛和痛苦來過了,從死神的手裏逃出來,從離別的邊緣擦肩而過,生離死別的威脅,愛恨交集的矛盾,肉體和心靈的磨難和愉悅。而今,這一切都已過去,他們依然相處在一起,手握著手,心對著心……然而眼前這個心愛的女人,卻莫名其妙地讓他產生了某種疏離感。
“我以後會用我整個心靈來愛你,嗬護你,”顧罡韜把他的手貼在她的麵頰上,“我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我連我自己都沒有保護好,還說當你的保護神呢。”顧罡韜垂下頭去,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慚和迷惑。
“這不能怪你,隻能說是我給你惹的麻煩太多,讓你始料不及。”
“我真是個廢物!”他用拳頭狠狠地在腿上擊了一下,他的眼神忠誠而坦白,“該法辦的都抓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會有頭嗎?要不了多久,他還會出來的。”柳茗喃喃低語。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了,不提這些了!”顧罡韜把她摟在懷裏,吻了一下又輕輕放在枕頭上,“現在,你應該睡一睡,不要再想了,該想的我都替你想了。你沒照一下鏡子,臉白得跟紙似的。”
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胸前,捂在心口上:“我真後悔,當初應該跟媽媽走。”她憐惜地撫摸他的麵頰,“真沒想到你跟著我,差點把性命都搭上了。”
“你這不是說胡話嘛。”他輕輕地說,彎下了身子,她主動送上了她的溫唇,他立即攬緊了她。這一吻,吻進了她全部的內疚。抬起頭來,她的眼角有淚,他用手拭去它,問:“怎麼了?”
“這一個多月來,我仿佛經曆了一個世紀。”
“我也是這樣。”他低低地說,緊握著她纖細的手,“好了,不要說話了,睡一會兒吧,讓大腦好好地靜一靜。”
“我不想睡。”她掙開他的手,“我躺在這兒,眼睛一閉盡做噩夢,我寧願醒著多看你幾眼。罡韜,你還記得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嗎?都是我的錯,讓我們的小寶寶還沒有出生,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話音未落,柳茗已經泣不成聲。
顧罡韜輕輕為她擦拭眼淚:“我讓你睡覺,你應該盡力安靜下來。”
顧罡韜嘴裏說著,心同樣感到一陣針刺般的疼痛。
柳茗閉上了眼睛,仍然緊握著他的手。看到那樣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變得如此憔悴衰弱,顧罡韜心中蕩起陣陣酸楚。疲倦終於征服了她,隻一會兒,她的呼吸均勻起伏,睫毛平靜地垂著。他試著把手從她的掌心裏抽出來,她立即睜大了眼睛。
“我不想讓你離開,你別走!”
“我沒有走。”他說。
她閉上眼睛,又睡了,這一次是真正睡著了。隨著輕微的呼吸聲,一個冗長的夢開始在腦海裏展現:空曠的山野,河水清澈晶瑩,流水滋潤著千姿百態的花草。水波晃動,水麵上像閃著無數的星星……崖邊的小樹上有幾隻羽毛華麗的小鳥在啁啾跳動,水裏的魚兒在她身邊遊動。一切都是那麼靜謐,那麼令人陶醉。她借著夕陽,用手撩撥河水。突然一個黑影從水下浮出,像幽靈般牢牢抓住她,把她拖入冰冷幽暗的水中……
噩夢,為什麼噩夢總是躲在每一個暗夜裏,躲在睡眠背後襲擊她?現在柳茗害怕天黑,害怕電燈關閉的那一聲叭嗒。而當每一個白天來臨,她又總是神思恍惚。她覺得這個城市,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熟悉的城市是這樣隔膜,它長久以來給她的驕傲和自信蕩然無存。它現在隻使她厭倦,一種被壓迫到無望的窒息感。她現在恐懼每一扇沒有燈光的窗口,仿佛那背後隨時都埋伏著獵手,在向她瞄準。而每一個噩夢,不是自己被人追殺,就是剛剛出生的孩子遭遇厄運,不是血肉模糊,便是活生生地掉進萬丈深淵……
白天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思前想後,過去她還存有幻想,以為那個姓譚的隻不過在嘴上威脅一下,然而事實證明她錯了。他不會讓她平平靜靜過日子。顧罡韜過於自信,即使差點兒丟了性命,對譚誌浩的本質依然認識不清。她可以躲開,甚至躲到大洋彼岸,但是顧罡韜不可以,他的事業,甚至他的生命都在這個城市,以他倔強的性格,“逃避”這兩個字連想都不要想。自己已經三十多歲了,遭遇這一次滅頂之災,今後再也不可能懷上孩子,而顧罡韜是有女兒的,在共同生活的半年多時間裏,但凡提起女兒一帆,他都會毫不掩飾一個父親的溫情和愛戀。但是她柳茗有什麼?不錯,她擁有愛情,她對顧罡韜對自己的癡情毫不懷疑,但是如果這個愛情一輩子都處於死亡的陰影之下呢?想到這裏,柳茗的脊梁上會冒起一陣寒氣,不寒而栗。
有一陣子她想立刻就飛到媽媽身邊,逃得遠遠的,逃到天涯海角,可是隻要在這個時候,那個夭折的幼小的生命就會出現在她的腦海,孩子衝著媽媽笑,在招手,在牙牙學語。然而溫馨的幻想轉瞬即逝,孩子死了,還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媽媽就死了,永遠永遠不能再回來,而造成這一切後果的正是她自己!
是的,你可以逃避現實,但是你躲避不了自己的內心。
想到這裏,柳茗的眼神會變得非常可怕,如果譚誌浩在她眼前,她會衝上去把他撕碎!如果顧罡韜看見這種眼神,一定會驚出一身冷汗……
一個溫暖的午後,柳茗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夢非夢中,耳畔傳來一陣悠揚的音樂,那是寺院誦經的樂聲,伴隨著一聲聲鍾磬的敲擊,那聲音時而悠遠,仿佛來自天際,時而輕柔,就在她的腦海裏縈回繚繞。在那一瞬間,柳茗眼前靈光突現,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是的,就在那裏,那裏才是我苦難靈魂的歸宿。”柳茗雙手枕在頭下,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