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1 / 3)

月亮把柔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人間,古城牆、護城河、樓群、庭院、草坪,全都籠罩在月光的輕紗薄綃裏,顯得縹緲而神秘。

顧罡韜在半夜裏驚醒,他夢見自己躺在知青院的小土屋裏,搖晃不定的油燈使黑黝黝的夜變幻莫測……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光亮,在眼前緩緩移動,使得所有熟悉的東西看上去就像幽靈般虛幻,很久以前曾經讓他冷汗淋漓的那道光又出現在這次夢中,飄飄搖搖停留在昏暗的窗戶中央。他抬頭望去,窗戶化成了雲塊,高高的,隱隱約約的,那光亮就像是即將破雲而出的月的光芒。他望著它出來——帶著期待的心情。那是黛微飄飄欲仙地站在玉盤中央,一隻手穿過烏黑的雲層,把它們推開,光亮的額頭俯向大地,溫柔的眼睛像閃爍的星星。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對他的心靈說話,聲音像風一樣掠過他的意識,倏然襲來,又倏然退去,如此反複不止:“罡子,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才遂願。罡子,你還是老樣子,不過成熟多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聽到這耳熟的聲音,顧罡韜的心髒一下子提到喉嚨口,從夢境中醒來,他脊背上已是冷汗涔涔了。

顧罡韜下床推開窗戶,隻見夜空如洗,滿地銀輝,哪裏有黛微的影子?莫非真如人們所說,人死了,靈魂會離開軀體繼續存在?倏忽二十多年過去了,當他孤寂的時候,他發現記憶深處的碎片會突然活躍起來,每當他想起渭北高原的景致,那口井便也同時呈現。他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位於村西頭一棵老槐樹旁,四周有青石圍欄,經過多年風吹雨淋的轆轤,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模樣。彎腰朝井下望去,除了黑還是黑,根本看不見底。

“罷了,我一望見這井就犯愁——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黛微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她腰間係著長長的背包帶,另一頭結結實實拴在樹上,纖細的手握著轆轤把……那一瞬間的記憶,在他腦海裏留下了刀砍斧鑿般的痕跡,變成了隻對她才存在的一種符號。更何況他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他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他太想她了!想她那嫣然一笑,臉頰上那對動人的酒窩,想她那全身隻剩一個發卡的裸體,想她那腰間的曲線和毛叢的暗影。她咋可能一眨眼就不見了?莫非他時常處於夢遊狀態不成?

半小時後,顧罡韜坐進一家咖啡館,用手機叫來了經常陪他聊天的古浪。他要了兩杯咖啡,心事重重地蜷曲在沙發裏,迷茫地望著冒著熱氣的杯子。古浪幫他放了糖塊和奶汁,顧罡韜的目光始終逗留在古浪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的熱力。兩個人都是濃眉大眼,線條挺直的鼻梁,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投足間都表現出相似的痕跡。顧罡韜心頭掠過一陣惆悵。

“顧總,您半夜三更把我傳來,一定有特殊任務?”

顧罡韜搖搖頭:“是特殊的心情。”

古浪沉默了一會兒,在顧罡韜的注視下,心砰砰直跳。他咳嗽一下,故作鎮靜,用手支住下巴,然後拿起小匙下意識地攪動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裏旋轉。他瞅著顧罡韜,低聲說:“老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你一定是在想一個人。”

“噢?”這話像興奮劑,使顧罡韜打起了精神。他從皮夾克裏摸出兩包中華煙,甩給古浪一包,“今晚咱們就是哥兒們。”

“哥兒們,合適嗎?”古浪抿起嘴一笑。

“笑什麼你,世上哪有那麼多合適的事!”

“論年齡,你是我的長輩;論閱曆,你可以當我的導師,這稱呼會讓你吃虧的。”古浪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話。

“哥兒們哪有論吃虧不吃虧的。哎,你小子別打岔,說說我內心現在是怎麼個想法?”

古浪搖搖頭:“難說,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有這麼高深莫測?”

“有!”古浪肯定地說,“比我想象的還要神秘,不是幾句話能概括的。”

“離天亮早著呢,你慢慢說。”

古浪目光悠悠地望著眼前的生身父親,竭力壓製住衝動:“我發現你這個人挺懷舊的,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長,吃的鹽比我吃的米還多。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倒是很想聆聽你對人生的感悟,和你昔日的愛情故事。”喝了一小口咖啡,古浪接著說,“雖說我是學法律的,但我也酷愛文學,很想有了一定的生活體驗後寫部長篇。你既然稱我為哥兒們,難道不想為哥兒們提供些素材?”

顧罡韜注視著古浪:“你是學法律的,為啥對文學有興趣?”

古浪搖搖頭笑道:“說句掏心窩的話吧,是你的人格魅力影響了我,更重要的是,使我改變了剛剛畢業時的憤世嫉俗。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在你身上,我發現了比黃金還貴重的礦藏,我發現人際關係還可以比我原來想象的更加寬廣。但願你將來讀我的小說時也會產生同樣的體驗。當然嘛,設想終歸是設想,要真正寫出一部成功的小說並非易事。我還年輕,沒有相當的生活積累是不會輕易動筆的,也可能我的設想永遠隻是設想。”

“有理想好啊!”顧罡韜說,“未來的大作家,來,點上煙。”

古浪為難地說:“這不合適,我媽說了,未成家立業,不能吸煙。”

顧罡韜笑道:“男人嘛,隻要不幹那沒屁眼的事,小毛病很正常。不瞞你說,哥兒們我十八歲就開始抽煙了。不過千萬別告訴你媽,說老板教你抽煙。”

兩人都笑了。稍頃,古浪說:“這兩年,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哥兒們還說客氣話就見外了。”

“你平時臉色冷冰冰的,可心卻像火一樣熱。”

“你是這樣感覺的?”

“這一點,我陶阿姨,不,應該叫……”古浪扮了個怪相說,“叫她阿姨不妥,這樣你就吃虧了。”

“噢,江湖亂道嘛。”顧罡韜睜大眼睛,“她都給你亂七八糟講些啥?”

“講得多了,特別是講起你的好處總是刹不住閘。”古浪壓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看得出,你們關係不一般。”

顧罡韜開懷大笑:“你個機靈鬼,還會旁敲側擊。信不信由你,我們之間純粹是一種友誼,你陶大姐可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好人。她,還有那個斷了一條腿的趙老板,在法庭上見到的那位辛弦阿姨,都是和我從小一起玩大的同學。你別看那個趙老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腦門說,“他那腦瓜子轉得可真快,見風使舵、乘虛而入是他的強項。農村插隊時,他絞盡腦汁一心要拿下你陶阿姨。”

“最終拿下了嗎?”

“廢話,不拿下,貝貝是從石縫裏蹦出來的?”

“我是說陶阿姨怎麼會信任這樣一個人。”

“這正是他的本事。他倆在農村好了有一年多時間,就一起招工回城了,結婚,生孩子,後來一次工傷事故,趙天星摔斷了腿。”

“他也怪倒黴的,總是在腿上出問題。”

“也許是他的腿總喜歡伸出去絆人,老天爺認為是多餘的。”說到這裏顧罡韜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又說,“看得出,你陶阿姨也很喜歡你。關於她的故事先告一段落,要是讓她知道我在跟一個孩子揭她過去的老底兒,非罵我不可。她的羅曼史真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留下她親自對你講吧。”

“我想知道,她在什麼場合會罵你?”古浪緊跟著問。

“類似咱倆這種場合呀!”

“我陶阿姨心直口快,誠摯待人,非常善良。”

“你挺有眼力的嘛,她是很善良,你說誰不願跟善人交往。我從你身上也能聞到一股善意的氣息。咱倆一起共事快兩年了吧,我很想知道,你對我有何評價。”

古浪作思考狀,沉默了片刻說:“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陪你跟老外談一個合作項目。談判結束後,你邀請老外共進晚餐。晚餐很簡單,幾個盤子都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幾個蝦餃。你對服務小姐說,請給我打包,我帶走,外商當即站起來表示明天就簽合同。第二天中午,老外設宴款待你。席間,外商輕聲問你受過什麼教育?你說我是窮工人的孩子,父母不識字,他們對我的教育是從一粒米、一根線開始的。他們常嘮叨,不指望你高人一等,能實實在在做人就好。我一直注視著那個老外,他聽著我的翻譯,眼裏開始放光,隨後端起酒杯激動地說,我提議敬您二老一杯——您受過人生最好的教育!”

顧罡韜笑了:“是啊,一個受過磨難的人,便會知道珍惜;一個在貧苦中長大的人,不會不知道勤儉節約。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在貧窮中自甘墮落,失去尊嚴。”

古浪打量著顧罡韜,由衷地說:“我非常敬重你的人品,欣賞你的為人之道。我母親也經常告誡我,做人就要做你這樣的人。”

“是嗎?那你經常跟母親說我們公司的事情了,而且還提到我?”

“那還用說,我一個人遠離家鄉,母親有操不完的心。”古浪惟恐失言,趕緊搪塞過去。

“啥時候讓她來西安玩一玩,西安好玩的地方可多了。”顧罡韜興致勃勃。

“她說她一定會來,但是要看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