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旅遊還看什麼時機?放假了,買張車票不就來了嘛!”顧罡韜不以為然。
“我媽媽很忙。他們班上有幾個孩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放假了她還要照看這些孩子。”
顧罡韜點燃一支煙,注視著古浪:“你母親可能和你陶阿姨的年齡差不多吧?”
古浪抬抬眼皮,稍稍猶豫了一下,又繞到剛才的話題,恭維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啊!陶阿姨將公司看得跟家一樣,別看她平日有說有笑,嚴肅起來大家都怕她。”
“這說明她進步了,變聰明了,她可是我一手栽培的。我這個人沒太大本事,突出的一點就是會用人……”
“還講義氣,重感情。”古浪打斷顧罡韜的話,“這種處世為人的品行,在當今社會當然難能可貴,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它卻是你致命的弱點。那個斷了腿的趙老板,不就是利用了你的這一弱點才有隙可乘,把你推下深淵的麼?不過他這個人的良知還算沒有徹底泯滅,這也可能是你的人格魅力感動了他。”
在幽幽的燈光下,顧罡韜注視著古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神態,好像似曾相識。
已是淩晨三點,此刻顧罡韜又來了精神,喚來服務員,要了一瓶“路易十八”,親切地問古浪:“哥兒們,不抽煙,喝酒總可以吧!”
古浪有些難為情:“實話說,應該是膽量比酒量大。”
“好!爽!”顧罡韜一拍桌子,兩人舉起高腳杯一飲而盡。
一連又碰了幾下,顧罡韜雖然神誌清楚,但嘴就不太把門了:“不瞞你說,我這個人長這麼大還真沒怕過誰,不是我有兩下子拳腳,而是我這個人從不占誰的便宜,不欺負人,不做虧心事,你說我怕誰?”
“是,樹正不怕影子斜。”
“對呀,叔叔我……不,哥兒們我年輕的時候真是跟人沒少打架,經常打得像頭血狼。現在想想也後怕。”說到這兒,他突然想起一直沒顧上問的一件事。
“哥兒們,你對我還隱瞞了一件事吧?”
“什麼事啊?”古浪感到心髒再次狂跳起來。
“打架的事呀,你裝啥糊塗?”
“有,是有那麼一次。”聽說是打架的事,古浪放下心來。
“為啥不主動講出來,是看不起我還是懷疑哥兒們不給你撐腰?”
“你說哪兒去了,堂堂一位大老板,怎麼能為手下的一名員工去……亂了規矩?”
“有啥不能,規矩是由人定的。我不是說了嘛,工作場合我是你的老板,不能有半點馬虎,非工作場合咱就是哥兒們,對嗎?”
“也對也不對。”古浪說。
“你陶阿姨給我講了打架的事。”顧罡韜站起來照準古浪的胸膛擂了一拳說,“帶勁,你小子有種!今後誰要是對你放肆,你就放膽子揍他,捅了婁子有我呢!”他又馬上改口說,“不過切記,咱得要占理,不然……我要是知道了說不準揍的是你!”
“老板放心,這是原則。”古浪學著顧罡韜的腔調說,“沒名堂的事,我從來不幹!”
“這就對了。來,再碰一下。”趁顧罡韜點煙的工夫,古浪微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甚至將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歎息、每一個神態都盡收心底,然後不由得看看他拿煙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感到一股暖流伴著酒香朝他撲麵而來。
沉默幾分鍾後,古浪很自然地又找了個話題。
“哥兒們,我想問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聽說你跟嫂子剛剛離異不久,她帶著女兒就去了美國?”
顧罡韜皺著眉頭說:“說呀,不要說一半留一半,今晚又沒外人。”
古浪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是怕你說我蝗蟲吃過了界。”
顧罡韜打量著他,搖搖頭說:“小小年紀,還學會吊人胃口了。既然是哥兒們,吃過界就吃過界吧!”
古浪說:“我的直觀感覺是,你跟嫂子分手讓人挺惋惜的。不就是一個想出去,一個不想出去嘛。話又說回來,就是你受點兒委屈,按她的意思行事,也不是不行的。”
“我看你都能當特工了。”顧罡韜想了想說,“美國,不是我吃飯的地方。憑我口袋裏的那仨核桃倆棗,還想出去闖洋人的社會?我怕人家笑話。資本主義國家是投資飽和,資本過剩,資本輸出。那裏隻有我們打工的位置,隻能去擺地攤。我的能力隻有在中國才能發揮。像我這樣的人,在美國就算拿到綠卡,充其量隻是一塊耀眼的牌子,是拿給同胞看的,不能當飯吃。”
古浪讚同地點點頭:“這個題目太大了。我還想知道,你跟嫂子分道揚鑣的症結在哪兒?不會是因為第三者插足吧?”
“我真的說不清楚。”話說到這兒,柳茗的身影瞬間出現在顧罡韜眼前,他揮揮手,指著古浪道,“你小子盡往我的痛處戳,讓我防不勝防。”
“你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嗎?這不像你的性格。”古浪打量了一眼顧罡韜,輕輕地問。
“那倒不至於,隻是有時,有時而已。”
“有時的苦悶孤獨,每個人都有的,我也時常有這種感覺。”
“你?”顧罡韜用探究的目光望著古浪,“你小小年紀,風華正茂,有什麼苦悶?”
“是人都有苦悶的,三歲孩童也不例外,他們隻是不能完整的表達而已。”古浪再次岔開話題,他可不願意現在就讓眼前這個男人懷疑自己的身份。
“別糊弄哥兒們,我想知道你的苦悶是什麼。”顧罡韜定定地看住古浪。
看到顧罡韜不依不饒,古浪大腦一片空白。自從來到佳藝公司,跟這個是他的生父的顧總打交道,古浪就時常會出現恍惚的感覺。雖然常常在電話裏跟媽媽交換意見,但是他依然想象不出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因為媽媽雖然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包括顧罡韜現在是孑然一身,但是媽媽從來沒有表示過要跟少女時代的戀人重逢。既然媽媽不表態,他當然也就什麼也不能說。
古浪的失態讓顧罡韜感到蹊蹺,於是慢悠悠地說:“要是看得起,就說出來吧。我一是會守口如瓶,二是會想法子幫你,真的。”
“誰都幫不了我的。”古浪搖搖腦袋,“至少是現在。等我真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我會開口的。”
顧罡韜看定古浪:“你不是在諷刺我吧?哥兒們幫不了你,也不至於害你嘛!”
“你又要我接招了。”古浪聳聳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一眼都沒見過我的生身父親,這,你能幫我嗎?”
顧罡韜長籲了一口氣:“對不起,你父親不是在新疆搞科研嗎?”
古浪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隨口編的故事露出破綻,隻好繼續編下去:“那是一個不存在的父親,我其實是媽媽一個人拉扯大的。”
“是這樣啊!”顧罡韜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大孩子,“那你為什麼撒謊?”
“因為,不存在的父親不等於不在人世,我隻是沒有找到他而已。”
“我越來越聽不明白了。什麼叫‘沒有找到’,莫非你還沒有出生,他就失蹤了?”
“也可以這麼說。”說到這裏,古浪耳邊響起媽媽的話:“‘跟你的生父相處,千萬不要衝動,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可以暴露自己。記住了,絕對不可以!’”
古浪在瞬間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喝了一口已然冰涼的咖啡,慢悠悠地說:“顧總,我的事情隻能到此為止。簡單說吧,是我爸把我媽拋棄了,一走再無音信,就這麼回事。”
“這個王八蛋,狗娘養的,他還是個男人嗎?”顧罡韜大怒,一拳砸在茶幾上,差點兒將小茶幾砸翻。
古浪感到自己編的故事有些不厚道,隻好努力板平臉,一本正經說道:“好了,不提他了。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剛才的話題,你答應為我提供小說素材的,該不會像葛朗台一樣吝嗇吧?”
“吝嗇是屬於咱這號人的?”顧罡韜中了激將法。
“我想也是。瞧我沒大沒小的,口無遮攔。”
“這樣好啊。有時我心裏憋了一大堆話想要找人訴說,卻沒有合適的談話對象。今夜我們可以盡興,想說到啥時候就說到啥時候。”
古浪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哥兒們,不,顧總,我沒跟您開玩笑,我將來真的要寫一部小說。我的筆名就叫——螢火蟲。”
顧罡韜嘿嘿一笑:“螢火蟲?為啥叫這名字?”
古浪笑道:“你名字中間的‘罡’是天上的北鬥星,所以我隻配做地上的一隻螢火蟲。”
顧罡韜凝視著古浪,臉上露出微笑:“未來的大作家,你對我的什麼事情最有興趣?”
“我對你當知青的那段生活特感興趣。”
古浪的這句話,使顧罡韜潛藏心底的記憶重新複活:“知青歲月,不堪回首,它早已凝固成鉛塊沉在心底了。”
“酒越久越醇,醋越陳越酸。想必它們一定是難得的素材。”古浪望了望顧罡韜。
顧罡韜點燃一根煙,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這些年來,我經常做夢。夢見教我趕大車的師傅,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臉上的皺紋裏擠滿了陽光和泥土,向我微笑時,我會看到他空洞的嘴,他時常流出渾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時常悲傷,他高興時也會流淚。快三十年了,那段沉澱的光陰無時不伴隨著我,如血液注入我的體內,也必將伴隨我進入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