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3 / 3)

顧罡韜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將古浪抓住。

聽過一段漫長的敘述,古浪小心翼翼地說:“很沉重,也很精彩,你一定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

“精彩有些離題,但是沉重兩個字根本包容不了它。”顧罡韜嚴肅起來,“剛才你談及小說,現在我就從一個小說的題目說起吧。”

古浪看了他一眼:“什麼題目?”

“《野人傳》,隻可惜她還沒有寫一個字就離開人世了。”

古浪深吸一口氣,附和道:“是啊,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歸於破滅。顧總,我很想聽聽你那個《野人傳》作者的故事。”

顧罡韜臉上陰雲密布,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煙:“不知是老天跟我作對還是命運的捉弄,就在她考上大學、即將返城的時候,遇上黃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那場災難中,她被洪水奪去了生命。她死得很慘烈,她本不應該死的,不應該死啊。”

說到這裏,顧罡韜端起酒杯一氣喝幹,再次點燃一支香煙。沉默中,兩人都不敢看對方——他們的眼睛都濕潤了。良久,古浪打破沉默輕聲說:“好人一定會有好結果的。我將來的作品中能不能作這樣的假設,被卷入狂濤的女知青沒有死,她在某一個地方奇跡般生還。因為她那麼善良,那麼年輕,她不應該死。”

“那是你小說裏可以做到的事,洪水不會區別好人壞人。現在留在我心底的隻有揮之不去的痛楚與殘留的內疚了。”

“幾天前,我看到過這樣一個報道,一架失事的飛機上,一百多人遇難,竟有一名三歲的小女孩奇跡般地生還了,你說這又作何解釋?”

“那是不幸中的萬幸,是萬一中的僥幸。”

“是啊,不管它萬一也好,一萬也罷,總歸是事實。那麼,我們為什麼就不能設想那位《野人傳》的作者有生還的可能呢?”

“你不愧是學法律的,凡事都要追根刨底。”顧罡韜漠然地搖搖頭,“這種假設也曾在我腦海裏翻騰過無數次,可那畢竟是期盼,事實是我和她已永遠隔在了兩個世界。在夢中,我不止一次地望見她站在遙遠的地方朝我呼喊,朝我揮手,我拚命地想跑近她,兩條腿卻像被牢牢地捆住了似的。我不止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眼前晃動著慘不忍睹的場麵:八月的悶熱天氣裏,從河裏撈出來的屍體全都赤身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河灘上,灌滿河水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繼續腐爛膨脹,昏黃的月光下,不時有‘砰、砰’的聲音傳來。”

“咱們不說這了,還是讓我來繼續假設吧。我此時腦海裏湧現出這樣一種場麵:那個《野人傳》的作者在被洪水衝出幾十裏外的一個地方獲救了。”

“什麼?”顧罡韜淒楚地笑了,“如何獲救,又是誰救了她?”

“嗯——應該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家夥。”

“如果真是這樣,她也已經被折騰得體無完膚了。”

“他把這位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自家的窯洞,日夜守護,他用賣豬的錢給她治療,把雞殺了給她補養身子。”

“那家夥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想,因為他還是個光棍,他想碰碰運氣,撿回一個不掏錢的媳婦,想讓這個女人活過來給他傳宗接代,為他續祖上的香火啊。”

這句話把顧罡韜折磨得再也坐不住了,他憤憤地離開座位,又點了一支香煙,踱來踱去,將深深吸入口中的煙氣,滿滿地吐了出來,先是直的,後來逐漸擴散,在空中留下一縷縷灰色的線條,像透明的霧,他手掌一揮,把殘留的煙驅散,然後入神地注視著模糊難辨的煙縷漸漸散去,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好小子,你將來一定是位天才的作家。不打攪你的思路,你可以再大膽地假設下去。”

“後來嘛——”古浪摸摸自己的後腦勺繼續說,“可以有兩種思路,一種是她掙脫了死神的懷抱活過來了,她感謝蒼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報答這位救她於危難中的男人。”

顧罡韜幾乎進入了故事中的角色,他急忙打斷古浪的話,氣急敗壞地問:“你可要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古浪皺著眉頭,咬緊牙關:“你發什麼急嘛,既然找我來聊天,就該放輕鬆點兒。”

“噢,是的。”顧罡韜感覺自己失態,使勁捶了捶腦袋,“對不起,我打斷了你的思路。但我不得不佩服,你小子確實是塊當作家的料子,想像力太豐富了。你可以繼續往下講。”

“下麵,我想把結果設計得再慘烈些。”

“怎麼個慘烈法?”

“先從矛盾衝突談起,那農民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傾盡家財為她治病?他最原始的動機就因為她是個女人,他想救活她,用自己的舉動感化她,歸根到底,他是個光棍漢,他想娶個不掏彩禮的老婆為他生兒育女,續祖上香火。可是事與願違,被他搭救的那個女人不可能讓他如願以償,所以他才心理失衡,而陷入無邊的痛苦境地,以致演化到他完全失去理智,獸性大發……”

顧罡韜拍案而起,怒吼道:“畜牲!”

“顧總,您這般激動,我非常理解。情急之中,我真想設計那女知青手裏有把槍,一槍崩了他。”

“對,真該打死他。”

“隻可惜在那樣的情景裏,她無法抗爭。”

停頓了一下,古浪緩緩地說:“我還可以假設,那個農民漸漸發現她有了身孕,他以為可以為祖上續上香火了。他每天扛上土槍,早出晚歸,打野兔子賣錢,給她補養身子,最後……還可以假設她完全在一種意誌力的支撐下,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晚逃脫了。”

“跑掉?她能跑到哪兒呀!”

“世界大著呢!隻是對她而言,哪兒才是她的棲息之處呢?”古浪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繼續說,“她可以跑到她父親的身邊,回到親人的懷抱。”

顧罡韜把茶幾敲得“咚咚”響:“她為什麼沒有跑到男朋友身邊?”

“這個嘛,”古浪緊鎖眉頭,說,“這個問題有點尖銳,為了小說的曲折感,我不想設計她跑到戀人的懷抱。其實,生活中會發生許多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啊,不可能事事都盡如人意。”

“顧總,我隻是在假設一種情節,她要是直接投入戀人的懷抱,情節豈不是太簡單了?”

顧罡韜歎口氣:“那也是。”

“我想設計她見她的爸爸,但是又出了問題。”

“怎麼又出了問題?”

“她父親本來身體就不好,參加完女兒的葬禮,回到上海沒幾天,就因突發心肌梗塞而去世。”

“你讓她一個人承擔多少不幸?”

“不論幸運還是災難,是你的就都得接受。”

“她孤身一人總得先有個安身之處吧?”

“她隻好來到一個江南小鎮,投奔小時候帶過她的舅舅。”

“江南小鎮?舅舅?嗯,倒也說得過去。”

“是,完全是人之常情,因為她不想讓戀人知道,她曾經跟一個陌生男人同睡一炕,而且長達數月之久。她隻想讓他隨著時光的流逝將自己徹底忘掉,然後一個人平平靜靜走過人生的道路。”

顧罡韜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望著古浪:“你講得這麼娓娓動聽,就像身臨其境一樣,我的心都被刺痛了。你無意中揭開了我心頭的疤痕,使它滲出鮮血。好像她真的複活了,甚至望見她微笑著朝我走來,我差點兒伸開胳膊迎上去。”顧罡韜痛楚地搖搖頭,“可那畢竟是瞬間的虛幻,你縱有一千一萬個假設,她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她的忌日去墳前攏一攏荒草,蓋上幾鐵鍁新土,祈禱她的靈魂安息。這樣,假如有一天我死去,便可以伴著她在另一個世界裏傾吐心聲,相依相托。”

顧罡韜和古浪在幽暗的燈光下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相對而坐。古浪專心地聽著,眼中閃著淚光:“顧總,你情感豐富,我能感覺到。事業上你很成功,情感世界裏,你也算得上是個富翁了。”

顧罡韜麵無表情,略微放慢了語速說道:“我從你小子身上洞悉了一種氣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氣息。用你陶阿姨的話講,我應該算是一個伯樂了。”他抬頭望望窗外,此刻是清晨五點多鍾,夜幕還沒有被曙光揭去,四周黑漆漆一片。他飲盡杯中的咖啡,溫和地對古浪說,“如果下周有空,可否陪我去插隊的地方走走?”

古浪頓了一下:“顧總吩咐了,我敢不去嗎?”

顧罡韜微閉著雙眼,仿佛已經睡了過去……思緒又將他帶回了當年的渭北高原,他曾將青春的熱血灑在那塊土地上,那縱橫起伏的山峁就像在一瞬間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秦腔:

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裏有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