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酒回到房中，也不點燈，直接和衣躺在床上，隨即睜著兩隻眼睛，直愣愣望著床頂，心中卻還想著山道間的遭遇。
當時他不暇琢磨，現在躺在床上，細細回味，那雲姓女子倏忽出現，倏忽消失，來去之間，他竟是毫無察覺，這本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天下之大，修為高出他的人何止萬千，可他此行來南筇派，事先是從某人那得到的消息，雖然那人窩囊得不像個男人，但在打聽消息上卻堪稱一絕，因此倒不信這南筇能有誰悄無聲息地接近自己，除非那自稱雲影的女人便是他要尋找之人，但……
溫酒搖搖頭，喃喃道：“又有誰能確定他們中間便沒有女人……”可轉念一想，即又否定道：“這雲姓女子若是他們一夥，怎麼會來對我一個小小的仙門弟子示警，真是毫無道理，嗬，若是他們一夥，他們一夥……”
溫酒語氣忽然轉寒，恰值一縷月色從窗閣投入，隱隱照亮其側臉表情，竟是陰沉得可怕。
“你叫什麼？”
倏忽間，腦中掠過一道輕語，隨之浮現出一張女人的麵容，這一下毫無征兆，意外地連溫酒自己都沒料到，一愣之下，霎時亂了思緒，即便慌忙拋卻此念，可想要再思考些什麼，竟也是不能了，總覺得黑暗中似有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自己，令他頗不自在。
如是片刻，溫酒索性一個翻身，側臥向裏，喃喃念道：“睡覺睡覺……”
……
……
血色的天，墨色的樹，覆滿灰燼的河，沒有五官的臉。
一切都不正常，一切又很正常。
“九，你覺得世界該是什麼樣子？”那張臉蠕動著，泛起波瀾，沒有嘴巴，卻吐字清晰，甚至還帶著點蔫蔫得懶散。
“就這樣唄。”他沒覺得詭異，隨口答道。
啪~
腦後挨了一耳刮子，那張臉再次蠕動著“罵”道：“沒點追求！要我覺得，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
話語忽然頓住，沒了後續，這樣一來，他反倒覺得奇怪了，問道：“哪個樣子？”
那張臉卻沉默著，像是不會說話了，他不禁有些著急，追問道：“說話啊，哪個樣子……啊！”
一聲驚叫，卻是那張臉忽然流起了淚，血色的淚，明明什麼也沒有的臉，卻蜿蜿蜒蜒，像是沿著某種痕跡流淌下來。
他沒覺得驚悚，反而湧起一股難以言喻得悲傷，想抹去那些淚水，卻忽然發現——他並沒有手。
那張臉似是有所察覺，緩緩轉過來，滿是血淚的臉龐慢慢裂開兩道口子，一道從上往下，一道從左往右，猙獰而幽深。
“精彩嗎？”
一聲詢問，輕柔得像煙霧撩麵，又響亮得像金戈交擊。
鏘！
他霍然醒來，聽著仿佛從地獄傳回的呼吸聲，急促，紊亂，驚惶。
……
……
許是臨睡前的雜念紛紜，又許是那一句“今夜山中難寧，你小心些”的警告，溫酒睡得並不安穩，驚醒以後，雖然天仍是黑漆漆的，卻也沒有了再睡的心思。
溫酒起身下床，慢慢走到窗邊，聽見窗外嘩嘩作響，這才發覺，原來才停沒多久的雨不知何時又下起來了。
轟隆隆！
陡然一聲霹靂，白光乍閃，映得溫酒麵白如雪，他雙目卻不閉反睜，閃過一縷驚異。
下一瞬，白光滅去，窗外雨勢變得更大，可山林間卻有喧鬧湧來，倏忽間，便蓋過了漫天暴雨。
溫酒在窗前站了一會，院子外麵突然傳來敲門聲，咚咚咚甚是焦急，溫酒身為隨侍，自然沒有讓二公子起床開門的理由，又望了眼山林間逐漸亮起的火龍，即推門而去。
一出小樓，豆大的雨點兜頭落下，溫酒不管不顧，任由雨水浸濕衣裳，將夢中驚醒時的冷汗衝刷幹淨，如是一路冒雨穿過院子，待打開院子大門，隻見外麵正站著一隊人，約莫有五六個，舉著火把，皆著紫衣，與他的狼狽模樣則正相反，漫天雨珠落下，不僅衣裳幹爽，便連那火把上的火苗也絲毫不受影響。
隊伍的領頭人顯然也沒料到門後會是這幅光景，微微一愣，才想起近日聽到的傳聞，臉上不免露出一絲不屑，蹙眉道：“你便是溫酒？二公子呢？”
溫酒抹了一把臉，笑道：“公子正睡著，不知幾位師兄此來所為何事？”
那領頭人不答反問：“你可確定二公子無恙？”神色間頗有懷疑。
溫酒一愣，道：“幾位師兄若是不信，可進樓一觀，隻是要先容我稟報一聲。”
領頭人見他態度親善，表情稍稍緩和，道：“我等此來便是要確定二公子無恙，請吧。”於是一行人又隨溫酒走入院子，往小樓而去。
到得樓前，溫酒推門而入，點亮油燈，請眾人在一層稍待，說是先去二層稟報，孰料話音方落，樓梯口忽轉出一人，披頭散發、褒衣赤腳地走到幾人麵前，淡淡道：“何事？”卻正是二公子顧隨風。
那領頭人不敢托大，忙起身恭聲道：“有人趁雨夜擅闖山門，敵情未明，掌門唯恐二公子這裏有失，遂命我等前來護衛。”
顧隨風輕唔一聲，一雙映不出半分燈火的空洞眸子左右掃視一圈，便又轉身登樓而去。
南筇有三位公子，大公子年富力強，精明能幹，堪當大任，三公子尚且年幼，卻也聰明伶俐，惹人喜愛，近半年更是被掌門破格提任了幾份職務，完成得頗為漂亮，唯獨這二公子，長年累月獨居深院，除卻一個掌門二公子的身份外，實無半分威望可言。
如今領頭人眼見顧隨風形如一隻沒有靈魂的木偶，飄忽而來，飄忽而去，隻道眼見為實，這二公子果然平庸得很，於是連表麵功夫都懶地再做，回身坐在椅子上，怪聲怪氣地道：“山門遇險，正是建功立業之際，卻被派到這偏僻地界混吃等死，真是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