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生短死(1 / 2)

血桎梏遮天蔽日,整個紅塵客棧都被籠罩於一股死亡的紅光之中。

長談過後景澈疲憊至極地沉沉睡去,而百裏風間依然端坐在簾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不醉,越喝越清醒。越喝,聽得越清晰。

聽到天亮後第一個旅人從後院走出來的時候,半句“今日的早膳怎的……”還未說完,便是刀斬骨碎、血濺竹枝的聲音。

歌女的驚慌恐極的尖叫聲,小廝逃至無路求饒的喏喏聲,最終都化成了血淚染紅這個紅塵客棧。

--都是亂世的祭品,祭的,何止是這個血桎梏。

杯中酒灑出了一滴,在桌角搖搖欲墜。

以為,躲在房間裏喝酒,不必親手提劍殺人,心中煎熬便會少一些,可是他錯誤地高估了自己的波瀾不驚。他比任何時候都深刻地知道,縱然天下將他視為救世神,卻也掩飾不了他是個懦夫的事實。他躲了這麼多年,醉生夢死了這麼多年,就是不忍再去正視那些血腥,那根深蒂固在他心中的障礙已經成了他的心魔……他,跨不過去。

他甚至慶幸,此刻他的族人沒有逼他,允許他躲在房間裏當一個酒鬼和懦夫。否則他害怕對那些無辜之人下手時,會辜負了手中的那一把龍淵白劍。

哪怕他可以非常冷靜地審時度勢、分析輕重緩急,哪怕他非常清楚世道允許每個民族有自私的權利,血風腥雨中,刀劍無眼,天經地義。可是他依然,無法承受那些血腥帶來的自責。

百姓……何辜!

手中酒杯被硬生生捏碎,眸裏渾濁的眼神驟然清明了一下。

刻意忽略外麵刀起刀落的聲音,卻無法忽視透進薄薄窗紗的血光愈來愈盛,像是一個膨脹的血球幾近臨界,似乎隨時都會爆炸開來。

淺眠的景澈一下子便被陶瓷碎裂聲驚醒,探出簾子望見百裏風間背身執劍佇立,身上散發著一股懾人戾氣。她一愣,知覺鮮少見他如此寒意逼人,無比陌生,下意識喚道:“師父?”

似乎在整理神情,頓了頓後才側過頭,卻勾起一個吊兒郎當又醉醺醺的斜笑,抽出劍尖在門口尖銳而冷冽地劃出一道金色裂痕:“阿澈啊,千萬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說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願意被人戳破,不願被人看到喜怒,桀驁而又矛盾,背身之時臉上笑意頓時收斂。

“噯,噯?”喚了幾聲都沒有回應,景澈氣惱而又莫名其妙地爬下床,“百裏風間!你有病吧!”

卻就在這時,樓下傳來陶瓷杯盞碎一地的巨大動靜。景澈已被血桎梏擾得一驚一乍,哪裏顧得上百裏風間的囑咐,迫不及待想出去探一探究竟。可在腳觸碰到那條劍尖劃出的金色裂痕時,她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了回去。

不信邪,又試著衝出去,卻被更重地摔回來。她氣得幾乎要掀桌子,真是煩透了她這個自作主張的師父,正想破口大罵,聽到樓下七影的聲音朗朗傳來,一字一頓,帶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堅定:“那便抓鬮吧。”

“我與眾人平等。”口吻裏分明還夾著醉意的漫不經心,卻有種讓人不敢抗拒的威嚴。

“劍聖!”鏗鏘有力,此刻半步不讓,“請讓我與族人護你走出此地!”

百裏風間望了眼半垂簾子後堆積的屍體,血流正順著庭院石子路蜿蜒,腥味衝天。百來個旅人的血氣都不夠喂飽血桎梏,隻得剩餘人之中再死幾人。

卻未接過七影的話,隻是袖袍一揮,取了筒中一把筷子,徒手削去一截,又取另一筒未截筷子,淩空一拋,筷子嘩啦啦地撞擊隨著他的袖袍轉了一圈,混在一起。一股袖風托起竹筒倒豎,筷子重新回到筒中,浮在半空,露出的半截皆是長短一致。

“長為生,短為死。”正色,說得雲淡風輕。

生與死。沒有人退縮,卻也沒有人上前。

半晌,驀得酒盞一摔,一個身形纖瘦眉眼卻豪放的男子踏上前來,典型的臻弋人模樣,膚白眸黑,生得精致美貌但有一股堅韌:“老子先來!”

抽到的,卻是短簽。

麵色微頓,他隨即豪放一笑:“該來的遲早會來!老子藏在這小小坤方城的地下密室裏這麼多年,早就不怕死了!今日能與劍聖並肩而戰,更是死而無憾!”

劍摩擦著劍鞘發出尖銳聲音,劍光掠過金穹碧頂,下一秒,血染白瓷,長作天地別。

眾人都微微側目不忍再看,卻不再有猶豫。接二連三上前抽筷子。死者未有退縮,生者亦未有慶幸,這便是百年後的臻弋人,匹夫亦有著浩然正氣錚錚鐵骨,心甘情願為故國捐軀,為族人而戰。而百年前的臻弋呢?不忍回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