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雙手伸來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著在他的身邊坐下,衣凰感覺得到那雙手冰冷刺骨。
“先生,你怎麼了?”衣凰看不到陌縉痕的表情,卻能感覺得到他的情緒,那是濃濃的悲痛。“清姰姑娘呢?”
“她走了。”簡單的三個字說完,陌縉痕壓抑許久的情緒頓然崩塌。
他把頭靠在衣凰的肩上,那種悲傷無聲而沉重。
衣凰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問道:“是先生把她趕走的?”
“我無法麵對一個欺騙我的人。”
衣凰心一沉,聽著陌縉痕哽咽的聲音,她隻覺一陣心疼。“先生,你怎麼這麼傻?清姰姑娘若是要欺騙你,你早已被阿於陵殺死了。”
“我……”許多話到了嘴邊,終究卻說不出口。
衣凰心底一酸,道:“先生,你愛她,對不對?不是因為那張臉,而是因為這個人。”陌縉痕沒有回答,衣凰卻感覺到他在輕輕顫抖,算是無聲的默認。
衣凰更加難過,輕輕呢喃,“在這世上,要找到一個你愛的而同樣也愛你的人,實在是太難,先生為何要放她走?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單純到甚至未曾想過要傷害先生。先生,你怎忍心……”
怎忍心把她趕走?
可是衣凰卻說不下去了,一是心疼陌縉痕的隱忍,二是心疼清姰的善良。
“先生,我幫你把她找回來,你善待於她,可好?”
黑暗中那人沉默,好久好久方才開口,聲音顫抖道:“好……”
衣凰的眼淚瞬間簌簌落下。
他說“好”,他在妥協,他心中終究還是愛著那個善良的姑娘,遠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愛。
他以為他把她趕走,自己可以承受,可是她離開之後,他卻隻能一個人躲在黑暗中悄悄落淚。他不在是那個聰穎萬分、計謀百出的江月先生,他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重情之人,必為感情所傷。
陌縉痕如是,蘇氏兄弟皆如是。
再回到宮中,已經很晚。
這幾日蘇夜涵忙完手中的事情,必會到清寧宮,所以衣凰回宮之後,最先見到的是焦急萬分的白芙,其次便是一臉幽然的杜遠以及神色沉斂的蘇夜涵。
“先生回了?”蘇夜涵先先開口問。
衣凰討好似的用力點點頭,道:“平安而回。”
蘇夜涵道:“那就好。”
說罷把一萬湯藥推到衣凰麵前,“快把藥喝了吧,杜老親自熬的,白芙已經去熱了三回了。”
衣凰頓然覺得有些愧疚,她總是那麼任性,留下一堆爛攤子讓他們幫忙收拾。
難得沒有別扭一番,衣凰端起碗來一口氣喝完,然後抹抹嘴道:“奇怪,今天的藥怎麼不苦啊?”聞言,身旁幾人皆忍不住笑出聲來,獨獨白芙一人拉著一張臉,一副快要哭的樣子。
杜遠站起身道:“好了,這該回的回了,該吃的吃了,我們也該離開了,讓他們該聚的聚一聚。”
說罷最先退下,其餘人一見,紛紛自覺退下。
蘇夜涵將衣凰攔腰抱起,邊走邊歎道:“怎麼感覺一點都沒變輕?”
衣凰挑眉一笑道:“但是你喜歡。”
“你啊,都是孩子的娘了,還是這麼招麻煩。”
衣凰臉色不便,繼續道:“但是你也喜歡。”
蘇夜涵終於無奈一笑,搖搖頭道:“是……我喜歡,我都喜歡……”
青芒在門外聽到二人的談話聲,忍不住低頭一笑,正想找白芙,卻不料四下裏都找不到白芙的身影。
而此時此刻白芙已經出了清寧宮,追上前麵那道身影,不由分說,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杜遠一驚,側身看了她一眼,問道:“你這丫頭怎麼來了?”
白芙吸吸鼻子,道:“我來送你回去休息。”
“傻丫頭。”杜遠笑了笑道:“我自己能走。”
“不要,我就是要送杜老。”白芙卻緊拉著他不肯放手。杜遠無奈一歎,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白芙突然鼻子一抽,眼淚就落了下來。“我不管……我就是要送杜老……”
杜遠不再說話,臉色也漸漸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若再執意不讓她送,她一定又會哭鼻子,就像傍晚的時候那樣。
彼時白芙離開,想去看看杜遠的藥熬得怎麼樣,可是一進藥房便發現杜遠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蒼白至極。白芙一見不由慌了,連忙上前用力推了推杜遠。
“杜老,你怎麼了?快醒醒……老頭,你別嚇我啊,快醒醒啊……杜老,是我白芙啊……”
“哎呦……”杜遠突然伸了個懶腰,坐起身道:“你這丫頭再這麼晃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可就真的散架了。”
“你嚇死我了。”白芙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看他臉色不對,心中還是擔憂,“杜老,你真的沒事?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放心吧。”杜遠拍了拍她,“小老兒我長命百歲,不會死的……”
他說著站起身來,突然身形狠狠一晃,向前踉蹌一步,吐出一大口鮮血。
“杜老!”方才還抱著玩鬧之心的白芙不由得嚇壞了,連忙上前扶住他,驚道:“杜老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小姐……”她突然想起了衣凰,抬腳就要往回跑,卻被杜遠一把抓住。
“回來!”
“可是杜老你……”
“我沒事。”杜遠的臉色陡然變得深沉,對白芙道:“答應我,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衣凰。當初她因為受了刺激而早產,身體便一直不好,你若是再刺激到她,咳咳……”
“好好……我不說……杜老你別激動……”白芙扶住杜遠在一旁坐下,心中依舊擔憂不已,“杜老,到底你怎麼了?”
“無礙,可能是最近有點累了……”他神色有些渙散,一副力不從心的模樣。
“我不信。”白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正欲追問,突然隻見杜遠狠狠皺了一下眉,雖然沒吭聲,可那表情卻是疼痛的表情,白芙硬拖著撩起他的衣袖一看,頓然震住。
那手臂上密密麻麻竟全都是傷口,一條條紅得刺目,有的已經結痂,有的卻是心傷。
白芙嚇白了臉,連忙問道:“杜老,這誰做的?”
杜遠不答,放下袖子掙脫她,沉著臉色道:“別一驚一乍的,不過是些小傷。”
“可是……”
“別可是了,衣凰的藥好了,你快給她送去。”他說著走到藥爐旁,取下已經熬好的藥倒出來。
可白芙心裏還是不放心,再三叮囑杜遠要照顧好自己,這才端著藥往回走去,剛剛走到藥房外,隱約聽到兩名宮人正小聲聊著什麼。
其中一人道:“我隻聽說過古時有人割肉喂母,卻不知咱們這裏也有人滴血入藥的。”
另一人道:“喲,是誰呀?”
“杜老啊,好幾次我看到他悄悄地往熬藥的藥罐子裏滴血。”
“我倒是聽說過以血為藥引子入藥之事,不過那也隻是聽說……”
白芙隻覺腦子裏“嗡”了一下,突然就想起剛剛杜遠身上的傷口,難道,他竟是用自己的血給衣凰做藥引?
“杜老頭,你騙人,你根本就是用血為小姐熬藥……”白芙折回藥房,用力推開杜遠的房門,正好看見杜遠正在為自己包紮傷口。
她顧不上那麼多,連忙放下手中的托盤,走上前一邊替杜老包紮一邊抽泣。
杜遠皺眉,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白芙不由更加難過,哭道:“你還要瞞我?你這傷根本就是為了小姐的藥,滴血的,是不是?”
杜遠沉聲喝道:“何人所說?”
白芙不退讓,撇著嘴道:“你就說是或不是?”
杜遠看著她滿臉倔強,一副要“追問到底”的模樣,心知瞞不過她,隻得沉沉歎一口氣,道:“罷了,便告訴你吧,但是你要答應我,這件事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行!”
白芙也不管他說的是什麼,隻管連連點頭,杜遠這才道:“衣凰體內有一味毒,已經耽擱了兩年之久,若是不解,情況會越來越重,可眼下根本沒有解藥。數月前我前去南疆見我師父,問及此事,師父告訴我有一種藥可以解衣凰的毒,但是這藥不能直接服下,須得經過另一人體內與血液融合,再以帶著那藥的血液入藥,方可解毒。”
聽完,白芙怔了怔,哽咽道:“如此說來,杜老是先自己試藥,然後在以血給小姐解毒?”
杜遠點點頭,道:“你盡管放心,衣凰的毒最多不出一個月就可以解了,到時候我就沒事了。”
白芙將信將疑,“杜老,你發誓你沒有騙我?”
“沒有。”
“可是你這傷……”一見那些傷口,白芙心裏還是又難過有擔憂。
杜遠笑了笑道:“皮肉傷,不礙事。你若是真擔心我,那就每天都給我做些好吃好喝的,讓我好好補一補身子,怎麼樣?”
“好!”這一次白芙沒有猶豫,果斷地點點頭……
“杜老,”白芙抬頭看著漫天明星,心中沒由來的一陣感傷,“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杜遠不由輕輕一笑,道:“傻丫頭,所有人最終都會離開,化作一抔黃土,消失在這世間。”
“我不管……”白芙一臉無賴,道:“杜老你不能離開,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杜遠心底頓然一顫,看著這個撇嘴耍賴的丫頭,心底一陣暖意,繼而點頭淒淒一笑。嗬!會離開,所有人都逃不了,包括他,包括他身邊的所有人。
……
嘉煜帝初得皇子,本是普天同慶的好事,怎奈邊疆戰事吃緊,他這邊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未出正月,北疆戰報連連傳入京中,有喜有憂。
正月十六,早朝,嘉煜帝決定再度禦駕親征,允澤王隨行,此行勢必要一口氣拔下大宣和突厥這兩枚毒針。
此一去與之前大有不同,如今他已沒有了後顧之憂,隻需一心撲在戰事上便可。
京中有蘇夜洵、紹元柏、蘇夜清、陌縉痕與冷天月,有他們在,事無可憂。
這段時間衣凰的精神狀況和臉色逐漸好了起來,有空了便到宮外走動走動,偶爾回一趟冰凰山莊。相對來說,沒有比她更自由的皇後娘娘。
早前,為著衣凰經常出宮走動之事,朝中大臣還頗有微詞,然自從衣凰協助嘉煜帝處理了一樁又一樁大事之後,那些微詞便漸漸消散去了。
今日一早鳳衣宮弟子來報,道是找到了清姰姑娘的下落,可是清姰不願跟任何人離開,衣凰想了想,決定還是親自走一趟。清姰所在之地是一處僻靜的庵寺,裏麵住著約百十個尼姑,而清姰便是被其中一名尼姑所救,似是受了傷,眼下正在那人的房中養傷。
衣凰隨著一名小尼姑來到清姰所住之地,見屋內有一名落發的尼姑正麵對菩薩念經,衣凰上前一步道:“打擾這位師傅……”
“皇後娘娘是來找人的吧。”
衣凰一怔,她出門時為了方便,已經穿回了男裝,且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讓宮裏的侍衛去尋找清姰的下落,不想在這僻靜的小庵裏,竟有人通過聲音就能猜出她的身份。
“閣下是……”
“貧尼忘初。”她說著站起身來對著衣凰行了禮,繼而抬頭。
衣凰頓然怔住,又驚又喜,道:“是你……”
是她,當初的洵王妃,逸蒔的生母,傅雯嫣!
卻見她一低頭,道:“娘娘請隨我來。”
衣凰不語,緊隨她身後,到了後麵的院子裏,看見那個身著淡青色長袍的女子正靜靜坐在一株枯木下,一條白色絲帶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受傷了?”衣凰凝眉問道。
忘初抬頭看了清姰一眼,眼底不見悲喜,道:“她自毀雙目,道這一生再也不見任何人,這樣也就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人。”
衣凰與隨行的白蠡和杜遠都心下一凜,心底對這清姰姑娘不禁又多了份憐惜,衣凰轉身對白蠡道:“去請先生。”
“是。”
如今這情形,隻怕陌縉痕不來,休想將人帶走。
二人緩緩退回房內,衣凰與忘初對麵而坐,忘初一邊給衣凰沏茶一邊道:“娘娘生完皇子,看著清減了許多。”
衣凰先是一愣,繼而笑道:“你也清瘦了許多。”
忘初卻隻淡淡一笑,道:“出家之人,本就清減。”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善妒任性的傅雯嫣,那個傅雯嫣早已隨著傅家的毀滅而一同死去,現在的她是忘初,是這小小庵寺中的一位普通的尼姑。
翻天覆地,滄海桑田。不過幾年光景,她這一生變化卻這般巨大。
“僻靜小庵,茶水不周到,娘娘莫要見怪。”
衣凰執起杯盞,稍稍抿了一口,先是狠狠皺了眉,繼而像是想到什麼,不由垂首輕輕笑開,這茶入口初苦,再品更苦,三品便是苦上加苦,可是順喉而下的瞬間,方覺一絲清甜。
就如世間百態,並非全都是先苦後甜,更多是苦了還苦。可是再苦,那也是自己的人生,不把它走完,不到最後關鍵之時,休想得知那一絲甘甜之味如何。
兩人都不再說話,低頭品茶,心中卻思量萬千。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兩道身影匆匆步入屋內,不等忘初引路,陌縉痕便大步進了後院,目光甫一觸及那道身影,陌縉痕便覺心中一悸。
“姰兒……”
正靜靜坐著的清姰一愣,身子一顫,緩緩站起身來,欲要離去。陌縉痕大步上前去拉住她,再喚:“姰兒,你的眼睛……”
“先生。”她終於開口喊了一聲,彎起嘴角淡淡一笑,“先生不必擔心,從今以後清姰就再也見不到先生的模樣了……”
陌縉痕心中一痛,緊抓著她不放,“你怎會……”
“沒關係,清姰以前就沒有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到,先生可以放心離開了。”她邊說邊用力掙脫陌縉痕,怎奈陌縉痕力氣太大,她根本掙脫不得,不由得有些急了,“先生,你還想怎樣?清姰已經毀去雙目,你若是還不放心,便將這條命拿去好了……”
“姰兒,你別這樣……”
“先生,求你放開……”
“不放。”
“你放手……”
陌縉痕突然一抬手,點中她的睡穴,那瘦弱的身子頓時如一朵雲,軟軟倒在他懷裏。他看著懷裏的人兒,隻覺心如針紮,良久,終於輕聲道:“姰兒,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