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韙三年,四月,芒種,突厥軍退,天朝與大宣交戰於大宣無涯嶺。雙方幾乎全都是出動所有兵馬,大有要決一死戰之意。
一大早衣凰隱約聽到大軍離去的聲音,然這一路奔波,吃不好睡不安,而今終於安穩睡了一覺,她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待她醒來之時天已大亮。
“小姐,你醒啦。”
衣凰一愣,抬眼看見青冉,頓然一喜,坐起身道:“你怎麼來了?昨晚不是說你在城裏嗎?”
青冉將溫熱的洗臉水打好,笑道:“我跟在他們身邊怕不方便,除非必要之時,不然不想給冉嶸添麻煩。再者今日一早冉嶸讓人給我帶了話,說是你來了,我怎能不急急趕回來?小姐剛剛生下小皇子不久,又一路奔波,現在可得好生歇一歇。”
衣凰沒由來的一陣感動,起身洗漱了一番,與她一道去了杜遠的營帳。
青芒給白芙蓋好被子,道:“這丫頭昨晚守了一整夜,今早我來,她已經趴在床邊睡著了。”
衣凰有些心疼地看了白芙一眼,道:“她心裏總覺得是她害了師兄,想做些彌補。最先發現師兄以血入藥的人就是她,可是她不明狀況,被師兄蒙騙過去,事後才知道師兄服下的是莫邪……”
說到這裏,衣凰心中又一陣難過,若不是為了她,杜遠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青冉走上前來拉過衣凰的手,安慰道:“小姐不必想太多,莫邪之毒既是出自北方,到了這裏就一定能找到解毒的辦法。”
衣凰點點頭,沒有應聲,心中卻思量萬千。
“對了,今日一早接到消息,突厥退兵了。”
“退兵?”衣凰不由得吃了一驚,像琅峫這般不依不饒不會輕易放棄之人,怎會突然退兵?“可知為何?”
青冉搖搖頭,道:“這人心思深沉難測,沒人猜得透。”
衣凰凝眉想了想,心下不由一凜,依她方才所見,大軍幾乎盡數開去無涯嶺,如此一來,若是琅峫偷襲,則情況不妙。可是蘇夜涵既然敢這麼做,就必然有十足的把握,琅峫不會來襲……
“嗬!”她頓然輕嗬一聲,喃喃道:“他到底還是心有不服,想把那一場沒打完的仗繼續打下去,又不想別人打擾。”
青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道:“小姐,你方才說什麼?”
“沒事。”衣凰走進裏屋,撩起簾帳,看著榻上那個曾經總是無比毒舌、狠狠折損她的人,而今卻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心中的悲慟越發沉重。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吩咐道:“青冉,去取我的藥箱來。”
“是。”青冉領命離去。
須臾,帳門被人撩起,衣凰不由怔道:“這麼快……”說罷伸手去接藥箱,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用力扣住。
“誰?”衣凰反應迅速,手腕輕輕一轉便掙脫那人的鉗製,一抬頭,隻覺眼前這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見過,不由厲聲喝道:“你是誰?”
那人一笑,道:“郡主真是貴人多忘事,並州城外的農舍裏,我曾與我汗王一起替郡主修補過屋子。”
衣凰一怔,“是你?你來此做什麼?我若要取你性命,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副將笑了笑道:“郡主不會的,因為你要救他。”他說著伸手一指,指向杜遠,聽到外麵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壓低聲音道:“郡主若是想要救他,就隨我走一趟。”
衣凰略一沉吟,走到案前提筆寫了幾個字,與那副將一道出了營帳。
二人一路繞道奔行,出了彭州不遠便有一輛馬車在那裏接應。車夫道:“汗王知道郡主現在身子弱,特命我們備了馬車,郡主,請。”
聽著他們一口一個“郡主”喊著,衣凰不由輕笑,道:“這是你們汗王的意思?”
副將看了一眼車夫,道:“郡主指的是……”
衣凰努努嘴,道:“這馬車,以及這‘郡主’的稱呼。”
“這個……”那副將想了想,道:“隻怕我們回答不了郡主,須得郡主見到了汗王,親自問他,我們隻是聽令辦事。”
“是嗎?”衣凰說著透過撩起的簾子盯著那車夫看了半晌,明眸如炬,似能洞人心思,“那就請琅峫王給解釋一下,如何?”
“籲……”聞言,車夫突然停下馬車,背對衣凰坐著,雖沒有回身,嘴角的笑意卻已經淡淡舒展開來。“多時不見,你的覺察力還是這麼好。”
說罷,他回身,摘去臉上粘上去的胡子,朗朗一笑道:“我們又見麵了。”
衣凰笑得清冷,微微搖頭道:“我本不欲與你相見,琅峫。”
琅峫臉色驀地一沉,躬身鑽進了馬車,對那副將道:“回去。”
“是。”那副將聽得衣凰直呼琅峫的名字,佩服她的膽識,又不禁為她擔憂。而今的琅峫早與往日不同,他既是能為了可汗之位弑兄,又滅了蒼彤的薛延陀一氏,自然不是什麼仁善之輩。
衣凰靠著後背,閉上眼睛假寐。琅峫沉聲問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衣凰幹脆地應道:“心裏。”
琅峫不由一笑,道:“為何?”
衣凰道:“因為你。”
琅峫疑惑地看了衣凰一眼,道:“說來聽聽。”
衣凰睜開眼睛,茶色明眸緊盯著琅峫,緩緩道:“告訴我解莫邪的方法。”
琅峫不由得一挑眉,眼底盡是頑劣笑意,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衣凰問道:“那你要什麼?”
琅峫凝眉想了想道:“很簡單,我想要的是蘇夜涵現在所擁有的。”
衣凰頓然怔住,沒料到琅峫會這麼說。
“哈哈……”見衣凰愣住,琅峫頓然笑出聲,心情大好,能讓衣凰怔住,他著實很有成就感,誰讓這個女人總是一副處變不驚、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態度?“你若願,我可以立刻告訴你解莫邪之毒的方法。”
沉吟半晌,衣凰突然冷笑一聲,道:“你倒不如先說一說這莫邪之毒如何解。”
琅峫不由皺眉道:“慕衣凰,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不是。”衣凰回答得果斷而幹脆,挑起鳳眉睨了琅峫一眼,看得他心裏恨恨的,卻又不能怎麼了她。“我隻是,來與你做個交易。”
琅峫不由好奇,問道:“什麼交易?”
衣凰不答,再度靠著後背閉上了眼睛,“你會知道的。不過,我時間不多。”
琅峫問道:“多久?”
“三天。”
“三天……”他抬頭,神色之中有一絲失望,悵然道:“這一次竟然隻有三天時間……慕衣凰,咱們來算一算,這五年多的時間,你與我待在一起的時間究竟有多久?”
衣凰不答他,似已睡去。
琅峫並不在乎,伸出手慢慢算著,“這前前後後加起來,你待在我身邊的時間不足白天,你倒是說說,究竟為何我要幫你?為何呢?”
他垂首擰眉,努力想著,可是他卻找不到答案。他隻知道他看不得她皺眉,看不得她傷心難過,每一次他折磨她,就等於在折磨自己,卻依舊樂不知疲。
至少這樣,可以證明她是在他身邊的。
可是這個女人卻越來越小氣,這一次竟然隻有三天時間!三天,甚至都不夠他暈她敘敘舊情。
嘴角陡然掠過一絲冷笑,深沉而詭譎,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很有心思與城府。三天時間,不夠敘舊情,卻足夠蘇夜涵拿下無涯嶺。
他相信蘇夜涵,她也相信。
今日有風,西北向。
戰場上廝殺聲不斷,此起彼伏,血濺三尺,風中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兒。
蘇夜涵目光如炬,看似凝視戰場,卻是已經穿過了這黑壓壓的人頭,落在對麵的大宣王阿於藏鋒身上。兩王背後,弩箭皆已早早架起,這不僅僅是將士的對決,更是兩王的對決。
賀璉用力張大眼睛看了看混戰中的將士,繼而垂首,再度用力瞪大眼睛,可是如他所料,眼前的一切還是那般模糊。
“賀大人,這銀甲軍來勢凶猛,銳不可當,我們得想想辦法……”阿於陵走過來,滿臉嚴肅,“你的那些奇門之陣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場了。這無涯嶺是我大宣東南方的一道屏障,無涯嶺若失守,則我大宣危矣。”
賀璉靜靜聽著他的話,半晌方才清冷一笑,點頭道:“好。”
而後他輕輕閉上眼睛,嘴角掠過的笑意卻淒冷而妖冶。
“夙瑤……”輕輕念叨一聲,身旁沒人聽得到,隻當他是在想法子。“我看到她了,也看到了她的孩子,我知道,從我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我就輸了。”
盡管大宣軍暗中練兵多時,然相對而言實戰經驗畢竟不夠,與身經百戰的銀甲軍對戰,終究還是吃了大虧,一戰下來,全軍損傷慘重,隻得暫時退回城內再想辦法。
銀甲軍在無涯嶺城外五裏處紮營,午時,軍中已經按著冉嶸的吩咐傳話給了彭州,讓他們轉移過來,到了晚間,營帳已經悉數搭好。
對於今天這一戰,眾人皆道爽哉,殺得大宣軍隊人仰馬翻。
就在眾人正商議明天的作戰計劃時,青冉匆匆進了營帳,手中捏著一張字條,神色擔憂地交到蘇夜涵手中。
“小姐起床之後去看了杜老,要為杜老施針,命我去取藥箱,可是我回來之後小姐就不見了,桌上留下了這張字條。”
字條上是瀟灑起舞的八個字:會見故人,三日而歸。
這北疆,她能會見的故人不過幾人,而能請得動她、讓她自願離開的就更加少之又少,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個能解杜遠體內莫邪之毒的人,琅峫。
沉吟良久,他抬起頭,聲音平穩道:“終將若無事,便早早歇息,明日攻城,勢必要拿下無涯嶺。”
“末將領命!”
齊齊一應之中,眾人的目光不由得移向蘇夜涵手中的字條,見蘇夜涵冷眼掃來,連忙低下頭去,匆匆離開。
蘇夜洵和蘇夜澤卻留在原地未動,擔憂道:“七哥,衣凰她……”
“無礙。”他微微眯起眼睛,“琅峫不會為難她,她也能保護好自己。”
“可是……”蘇夜澤還想說什麼,卻被蘇夜洵一把拉住,“琅峫算得上是個君子,否則今日他大可偷襲彭州。然衣凰既然能有機會留下字條,想必走時也未曾受勉強,他既是能以禮相待與衣凰,就斷然不會為難了衣凰。”
說罷,與蘇夜涵相視一眼,點點頭致意,拉著蘇夜澤一道出了營帳。
如蘇夜洵所言,琅峫是個君子,所以他沒有為難衣凰,而是將衣凰好吃好喝地供著。
甫一進了營帳,衣凰便知這是琅峫提前為她準備好的,他知她素來不喜花哨淩亂,是以這營帳布置得也是清簡素雅,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飄蕩開來,沁人心脾。
“郡主先好生歇息,有什麼事可以叫一聲,外麵有人。”
“有勞副將。”衣凰衝他淡淡一笑,揮手示意他退下。
她倒是真的累的,這段時間一直在趕路,沒能好好休息。既然現在沒什麼事,那就好好睡上一覺作罷,此行有無結果隻能看三天之後。
許是累極了,她剛一躺下沒多久便入睡,睡夢中隱約聽到一陣鼓樂之聲,這一醒頓然又睡意全無。
走到外麵看了看,飯菜都已經擺好,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端著一盞茶水緩緩走來,一見衣凰便甜甜一笑,道:“姐姐醒啦。”
衣凰回以一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道:“我叫琅璃。”
“琉璃的璃?”
“嗯。”
“琅璃……”衣凰將這名字反複念叨幾遍,問道:“琅峫是你什麼人?”
琅璃先是一驚,繼而嘻嘻一笑,道:“姐姐果然都是直呼王的名字,之前我還不信呢。王是我救命恩人,我們部落被人追殺,我與族人走散了,是王救了我,把我當做妹妹一樣照顧。”
說話間她把飯菜推到衣凰麵前,道:“餓了吧?姐姐快些吃點東西。”
盛情難卻,衣凰不想看這小姑娘失望,便端起碗吃了兩口,外麵的鼓樂之聲越來越大,衣凰不由擰了擰眉,道:“何人在奏樂?”
琅璃撇撇嘴道:“是王,王在與突厥勇士門舉行晚宴。”
“晚宴?”衣凰疑惑一聲,“那你為何不去?”
琅璃搖搖頭道:“我不喜歡她們。”
“誰?”
“王身邊的那些女人,她們說話做事都很嬌氣,每次都故意給王灌酒,還要從王那裏拿走錢財。”
衣凰不由輕嗬一聲,感覺有些意思,皺皺眉道:“她們長得不漂亮嗎?”
琅璃想了想道:“她們想得像狐狸。”
“噗嗤……”衣凰差點將嘴裏的飯菜全都噴了出來,擦擦嘴笑道:“你們琅峫王知不知道你是這麼說他們的?”
“嗯。”琅璃用力點點頭,“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那些女人愛他的錢財他也知道,可是他不願說明。他說過,會帶一個不像狐狸的女人回來讓我看一看,他還說,這個女人比狐狸還狡猾,可是這個女人也比那些所有人都漂亮。”
衣凰低下頭去,琅峫口中那個比狐狸還狡猾的女人看來就是她了。
見衣凰不出聲,琅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姐在想什麼?”
衣凰隨後應道:“我在想,那些女人究竟長什麼樣,你為什麼會這麼不喜歡她們。”
琅璃問道:“姐姐想知道?”
“嗯。”
琅璃狡黠一笑道:“跟我來,我帶你去看她們。”
可汗大帳,兩邊是盤腿而坐的突厥將領,他們身後是樂師,琅峫正上座,左右各有一名打扮妖魅的女子,像直不起腰的藤蔓一樣依附在琅峫身上,琅峫的臉上掛著笑容,隻是那笑容冷得不著邊際,亦不漏痕跡。
最中間,幾名身著異族服飾的女子正在隨著樂聲起舞,纖細腰肢輕輕擺動,在座的男人個個目光緊盯著她們,一放不放,中途有人上來為他們添酒,他們都不曾察覺。
琅峫微微閉著的眼睛隨著緩緩靠近的腳步聲而睜開,他看了眼前添酒之人,不由臉色一沉,道:“你怎麼來這兒了?”
說話間他將身邊的兩名女子推到了一邊。
琅璃嘻嘻一笑,道:“來看看王。”
琅峫凝眉道:“她呢?”
琅璃拉下臉,道:“心情不好,隻吃了幾口飯,便躺下了。”
“是嗎?”琅峫輕輕嘀咕一聲,突然一抬手,指向一旁端著酒壺站在一旁的女子,道:“你——”
“王。”女子垂首輕聲應著。
琅峫向她勾勾手指,道:“過來,為本汗添酒。”
琅璃一驚,想要阻止已來不及,那女子不緊不慢走上前來,接過琅璃手中的酒壺將琅峫手中的酒杯添滿,突然手一抖,一壺酒差點盡數灑在琅峫的衣物上。
“呀……”琅璃不由一聲驚叫。
“王息怒。”女子見狀,連忙俯下身,聲音中卻聽不出一絲顫抖與驚慌。
琅峫全然沒有在乎自己被淋濕的衣物,冷魅一笑,道:“無礙,隻要你伺候得本汗開心,本汗決然不會為難你,眾人皆知,本汗最會憐香惜玉。”
“哈哈……”帳內一眾將士皆放聲大笑,笑聲之中意味深藏,唯獨托和也一眼略有些疑惑地盯著那添酒的女子,隻覺有些熟悉。
琅峫不顧眾人,一直垂首看著眼前的女子,突然伸出手欲要勾起她的下巴,道:“何故一直低著頭?抬起頭來讓本汗瞧……”
“啊——”他話未說完,突然聽得琅璃大叫一聲“老鼠啊”,繼而跳了起來。聞聲,方才依偎在琅峫身邊的女子和中間起舞的女子都吃了一驚,叫出聲。
“無礙,本汗護你。”琅峫卻緊緊抓著那女子的手腕不放。
琅璃見了不由得一急,突然一甩手,又叫道:“啊——蛇啊——”
琅峫瞥了她一眼,頗有些無奈,正欲嗬斥她,突然隻聽一名將領跳起來,叫道:“真的有蛇!”
這一喊,帳內頓然一片混亂,好多人都發現自己的身邊有蛇遊過,雖然都是很小的蛇,然而這突然的出現還是讓他們大吃一驚,紛紛跳起來躲避。
趁亂間,琅峫隻覺自己手中抓著的那隻手臂一滑,掙脫了他的鉗製,被琅璃拉著混在人群中向外奔去。琅峫倒也不惱,嘴角掠過一絲玩味笑意。
“哈哈……”衣凰的營帳內,琅璃拉著身邊女子的手,笑得前俯後仰,邊笑邊道:“姐姐,你有沒有看到王的那張臉?都快給氣成綠色了,哈哈……”
衣凰也忍不住笑出聲,點點頭道:“可不是嘛,沒想到琅峫王還有這樣的一麵……”
“哪樣的一麵?”就在兩人笑得花枝亂顫之時,門簾突然被人撩起,一道英挺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
琅璃一見頓然一驚,張開手臂攔在衣凰麵前,道:“王,你……你怎麼來了?”
琅峫目光一直緊緊盯在衣凰身上,道:“本王來看看這位姑娘睡得可好。”說罷,他一把抓住衣凰的手臂,輕輕捏了捏道:“怎麼看著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