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毛較軟,刮起來要更小心,露出的皮膚倒不像他背部的那麼粗糙恐怖了。隨著刀鋒的下移,五官顯得越來越清晰--他的鼻子很高,很挺,很直,鼻孔卻出奇地小巧而精致,嘴巴看起來比我的更翹更短,薄薄的很有彈性,但一旦咧開卻大得似乎可以把人的拳頭都吞下。這樣的嘴巴,會露出一個怎樣的笑容呢?
暮月……你如果是人,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笑呢?恰恰你的眼淚是如此的漂亮……
我把他臉上的毛都仔細刮清了,指腹不著力地滑過他緊閉的眼皮,高高的鼻梁,小巧卻翹翹的嘴巴--那是我的工藝品嗎?我所塑造的五官,我所雕刻出來的生靈……
如果是我創造了你,那麼你應該就是我的,暮月。
尖尖的細長的臉,在陽光下白得生膩。和我的不一樣,他的臉似乎從未見過陽光,那麼蒼白,像皎潔的月色。但身體卻被曬得發紅,赤裸裸地露出遍體鱗傷。我在想,暮月你,是不是一直都低著頭走路?以致現在的背也連帶著有點駝?
我不容他睜開眼睛,隻是不出一聲地觀察著他,牽著他的手告訴他我的方向。
現在他的全身隻有頭發長出來了,齊肩披散著,在陽光下黑得發亮,雖然顏色跟我的一樣,但更粗更硬,是男人的頭發。
麵前的他再也令人聯想不到怪物了,隻是一個受了傷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和正常人沒有分別……
有人看過他這個樣子嗎?我是不是第一個?我心底好高興,忍不住用手挑撥了一下他眉尖的一縷黑發。
他突然張開了眼睛,我立刻收起了笑容。
隻有目光,隻有那雙眼睛不是這個凡間的……這雙眼睛在他幹淨的臉上顯得越發明亮澄清……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話,那麼他們的眼睛是不是就如我眼前的那一雙?如果。。。。。。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如果世上也有鬼的話,那麼他們的眼睛是不是就如我的藍綠瞳?!暮月是人,不是怪物,在我麵前已經很明顯地看得出來。那我呢?我是怪物嗎?我無法說出我的恐懼。
我還小的時候跟在爸爸後麵賣花,爸爸吆喝一聲,我就舉起手中的玫瑰,讓周圍的人都可看見。
“她的眼睛一隻是藍色,一直是綠色!”
“像鬼一樣,好惡心!”
“對啊,那是誰的孩子,像受了什麼詛咒似的!”一邊的婦女一看見我就在議論,而她們身邊的孩子,一見到我的眼睛就扔石頭,嚷著“鬼孩子!”“帶來厄運的女孩!”還試過一次我經過了一個坐在凳子上的嬰兒,它一看見我就不絕聲地哭了。它的媽媽瞧見了我,便向我唾了一口,連爸爸也被她罵了一頓。
“不要帶著一隻鬼到處逛,再這樣,我們這條村就不買你這老頭子的花了!”
我不知道爸爸會怎樣想,但是我為爸爸傷心透了。被傷害,被唾棄的,隻是我就好,單單是我就好,為什麼連爸爸也被責備呢?自那一刻起,我就變得很自卑,不論爸爸怎麼說也不敢外出,不願陪著爸爸賣玫瑰。那段時間,我一見到陽光就惡心,一看見爸爸以外的人就閉上了雙眼,要不就停不住地流眼淚。
爸爸越跟我說不是我的錯,我很美麗,他們看不懂我的眼睛,我就越感到抱歉,感到自己是一個包袱,是一個活生生的詛咒,一個長得像人的鬼。那個時侯我從不敢照鏡子,我害怕,我害怕著自己……我也相信著這樣的一個我,是鬼。
讓我重新接受陽光的,不是爸爸,而是一個比我大的女孩,一個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
那一天,陽光也是像今天那麼猛烈,遠處傳來了悅耳的馬蹄聲,我卻害怕得蜷縮在屋裏最暗的一個角落,用爸爸的大帽子蓋住自己,恐懼著即將來到的那個不熟悉的人,犯著惡心,發抖。爸爸也不敢輕易動我,我看見他憐愛的眼裏的一抹無奈,心髒不由得絞結地痛。
黑壯的馬上坐著一個短裝的女孩,炎炎的烈日下她卻不戴帽子,不披長衣,亮麗的皮膚在陽光下白得出奇,燙金的頭發蜷曲到腰上,襯著一身幹淨利落的短裝卻顯得雍容華貴。
“韋斯,你來了。跟福特說聲對不起,我孫女很怕生,想給她做身適合的衣服都請不到人來為她量身。我一個粗人也不懂衣服什麼的,你就將就著為她量量吧。”
“玫瑰伯伯不用在意,我也想瞧瞧那個女孩,到底是誰跟我搶走了我的玫瑰伯伯。”女孩的笑聲像風吹動的銅鈴一樣,又像灑落在樹影底下躍動的陽光點點那麼清新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