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聽到母親和父親焦苦的歎息:“這日子,哎,真是虧了娃們。”聲音很低很1低,卻沉重如石地砸在我的心坎兒上。那時,我才知道,母親除了如我們一樣饑餓外,還承受了更難以言說的痛苦。
現在想來,也真是難為了母親。那還是大集體時候。父親體弱多病,不能重活,便習了理發、補鞋的手藝,常常要走村串戶去掙錢。似乎是“承包”,
有定額的。父親掙了錢,就交給隊裏,再由隊裏核算成工分、口糧、超支、現金,諸如此類,我鬧不清楚。但我知道,父親常常是掙不夠工分的。母親就隻好更累了。除縫縫補補,灶火炊飯,洗鍋涮碗外,還得風來雨往地忙活隊裏。
母親很能幹,手腳利索,也頗有力氣。肩挑背扛,耕犁打把,樣樣都不讓須眉。
那時隊裏男工一天十分,女工不過七八分,惟獨一個九分的,就是母親。
雖是如此,糧食卻仍不夠吃。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母親再能,也顯著無計可施了。吃飯時,母親總是先給我們盛上滿滿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飯桌上,母親也總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掛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慢騰騰地舉箸援疾。似乎在品嚐美味,又似乎難以下咽。那神情裏,滿是瑟縮、遲疑。每看到父親或我們的碗空了,便搶著去給我們添飯。倘若鍋裏也沒了,臉上就又是一絲愁苦和訕然,沉重得令人至今難忘。後來我才明白,母親那殷勤得有些誇張的舉動,更多的卻是謙卑和愧疚,為她作為母親,卻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飯食,喂飽她的孩子。現在,母親偶爾到我這兒來,每頓飯時,仍瑟縮而謙卑地坐在“掛角”的位置。舉箸援筷間,也滿是小心翼翼。起初還以為;是客氣或不習慣,多次讓她坐在正位上,她卻說一家人用不著那樣的。但不一會兒,就又不自覺地移到了“掛角”的地方。我才知道,這習慣跟那時的生活有關,改不了了。便忍不住嘴裏發苦,心裏發灰,有一種懊然複悵然的感覺,111拂之不去。
那時,母親最大的快樂,或許也和我們一樣,就是逢年過節。因為,這時她終於能給我們煮出一頓好吃的飯菜來。記得每次煮“年夜飯”,母親都要忙;得腰酸腿疼好幾天,但她發自內心地髙興著。進進出出,風風火火,嘴裏卻常是悠閑地哼著歌兒。我小時唱會的那有限的幾支歌,都是煮飯時跟著母親學的。
飯菜終於上桌了,母親便會興奮地宣布:“開飯嘍,開飯嘍!”那神情和聲音老讓人聯想到“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宣告。至少,那驕傲自豪和喜悅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現在想來,在我們敞開肚子,盡情吞嚼母親做的豐盛飯菜時,連我家屋頂上那縷縷飄散的坎煙或許也該是香噴噴的、樂陶陶的,就像母親那;溢滿快樂和幸福的臉。那時,母親總是很少動筷,而是凝望著我們,嘴裏喃喃著,說:“真想天天都能這樣!”
終於能夠天天都那樣了。我和妹妹卻不能天天都吃到母親做的飯菜了。我到外地求學了,然後工作了,成家了。妹妹也到異鄉打工,然後出嫁了。母親仍在老家,裏裏外外地忙碌著,一日三餐,灶火坎飯。我們偶爾回家,母親總要親自下廚忙活。飯菜自然豐富多了,母親臉上卻依舊常有黯淡和訕然。父親來信講,你媽每頓飯都要念叨,不知娃們吃飯了不。父親又講,家裏殺了豬,心舌肚兒都留著,你媽說看啥時能回來,她給你們煮著吃。父親在信裏講著,講著,不知道我鼻子已是酸酸的,喉嚨裏也又澀又堵。那時,我才明白了“兒行千裏母擔憂”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其實知道,自古以來,母親都是這樣的良善、慈祥、無私,隻是我不無遺憾地發現,這種傳統的母親在我們的生活裏已是越來越少。一代慈祥而偉大的母親,或許就將從此漸漸地消失了。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為我們的後人感到深深的悲傷和徹骨的絕望。
“又見炊煙升起……”每聽到這歌聲,都恍惚覺得有一縷縷纏綿的坎煙在眼前褒襲地飄升起來,與夕陽、晚霞、風和過去的歲月融合在一起。那淡藍淡;藍的煙裏,滿是最平常的人間氣息,樸素、溫暖而芳香,叫人莫名地感動、惆;悵。眼睛裏也禁不住一陣灼痛、潮潤,仿佛正被那煙火熏燎著。依稀看見我那蒼老而慈祥的母親正站在老屋的矮簷下,站在一柱柱炊煙的背景中,遠遠地望我,暖暖地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