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個月前,自己與王妃同往東宮問安。上茶時,一丫鬟悄聲傳話:“王爺,霍寶林乞見於雨榭小閣。”
端茶的手一顫,隨即神色自若。
待尋得借口,孤身去到那湖邊小樓時,隻見女子倚窗而立,嫋娜曼妙。她回眸一笑,施施然行了一禮。一別五載,縱然同在建康,但侯門似海深,便是得見那熟悉的身影,也不過匆匆幾眼。今日這般相對而立,蕭昭業心中雖不複往昔那般錐骨之痛,亦是感慨萬分。問敘一番之後,采婕從袖口掏出一方帶著墨痕的白帕,散著隱隱花香。蕭昭業接過帕子,餘光掃過,不禁失色。此帕乃是大罪之人蛸子響的遺書。
“采睫,你怎會有此物?”
“回王爺,奴家姓霍,乃是蕭將軍夫人的族妹。這封絕筆信乃是阿姊殉情前托人交給奴家的。瘞玉埋香,阿姊遺命,望此信能呈遞聖上,以雪蕭將軍之冤。奴家跪求王爺相助!”言罷,她應聲跪下,麵色淒楚。
“你先起來罷。”蕭昭業皺皺眉,說道。
女子抬眸,見蕭昭業正專心讀著手中的帕子,隻得緩緩起身。
那帕上的字跡遒勁,恍惚可見執筆人的颯爽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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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東郡王蕭子響,當今皇上四子也。先時,豫章王蕭嶷無子,遂養子響為長子。子響性格直爽,崇軍尚武,勇力過人,聖上惜之。陛下榮登九五,更封其為巴東郡王,拜輔國將軍,除荊州刺史。
蕭子響在荊州任職期間,留守荊州的監察官員暗中聯名上書,極言子響之過。蕭子響得知此事,怒而處死八名朝廷命官。皇上大怒,派兵討伐。不料蕭子響大逆不道、辜負聖恩,親率士卒以拒,致使王師大損,遊擊將軍尹略戰死。蕭子響更是率家兵直逼京師,丹楊尹蕭順之受命伐之,終將其截殺於途。後皇上下旨,將其削爵除籍,改姓為“蛸”,葬於荒野。
荊州一事在朝堂上也曾掀起一番風浪,以蕭嶷為首的朝臣力主勸和,怎奈勢弱,終是無法動搖“武力討伐”的眾意。而蕭賾始終未曾表露自己的態度,隻是在“依眾卿所言”點兵遣將之後,淡淡地囑咐一句:“子響若束首自歸,可全其性命。”
??
此時,蕭昭業攥著帕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徐徐道:“這帕子就留在我這罷。我??自會尋得時機,呈給皇爺爺的。”
女子聞言,蒼白的臉龐露出一絲喜色,“奴家替阿姊和蕭將軍謝過王爺。”
時機??
荊州一案牽涉的朝廷官員多為太子爪牙,若能借力打力,削弱父王勢力,往後行事當更加便宜,隻是此案過去已有月餘,若貿貿然為蛸子響出頭,隻怕引火燒身。嗯,二爺爺的病不知何時能好,還得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蕭昭業微微點頭,辭了采婕,往樓外行去。那方帕子在他懷中隱隱發燙??
“臣罪既山海,分甘斧鉞。胡諧之、茹法亮等人興師而來,竟無宣旨,便建旗入津,於對城南岸駐紮。臣累遣書信,乞白服相見,終是不得。手下部卒,膽小驚懼,遂致交戰,此臣之罪也。臣本欲於此月二十五日孤身返京,留在府中一月後,再自行了斷,可使我朝不必蒙受誅殺皇子之名,臣亦免去忤逆父親之謗。既不遂心,今便命盡,臨啟哽塞,知複何陳。”
蕭賾捏著帕子的手抖得愈發厲害,麵色漸漸蒼白。蕭昭業仰視著高座上,皇祖父罕有的失神模樣,壓下心頭的不忍,關切地問道:
“皇爺爺,四叔一案,可是有冤?”
蕭賾怔怔地看向拱手而立的蕭昭業,那俊逸拔俗的麵容與子響有九分神似,似乎隻是看著這副麵孔,便能略感寬慰。隻是真的能夠寬慰嗎?為何明明不忍,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兵征討?為何悲痛萬分,還是下令將他追貶改姓?為何因為他埋骨荒野而夜夜難寐,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何必多議”?為人子,為人父;為人臣,為人君??這一生,他“為人”守江山,“為人”保太平,也“為人”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朝廷命官又如何?朝廷天威有何幹?他徐徐勾起嘴角,隻是那笑意不再深不可測,而是苦澀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