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一個問題考諸君一考:“什麼叫作人?”諸君聽見我這話,一定又要說:“梁某隻怕瘋了!這問題有什麼難解?幾天地間‘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自然都是人。”哈哈!你這個答案錯了,這個答案隻能解釋自然界“人”字的意義,並不能解釋曆史上“人”字的意義。曆史上的人,其初範圍是很窄的,一百個“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之中,頂多有三幾個夠得上做“人”,其餘都夠不上!換一句話說,從前能夠享有人格的人是很少的,曆史慢慢開展,“人格人”才漸漸多起來。
諸君聽這番話,隻怕越聽越糊塗了。別著急,等我逐層解剖出來。同是“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自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做得到;你享有的權,我也該享有。是不是呢?著啊,果然應該如此。但是從曆史上看來,卻大大不然。無論何國曆史,最初總有一部分人叫作“奴隸”。奴隸豈不也是“圓顱方趾橫目睿心”嗎!然而那些非奴隸的人,隻認他們是貨物,不認他們是人。諸君讀過西洋曆史,諒來都知道古代希臘和雅典,號稱“全民政治”,說是個個人都平等都自由。又應該知道有位大哲學家柏拉圖,是主張共和政體的老祖宗、不錯,柏拉圖說,凡人都應該參與政治,但奴隸卻不許。為什麼呢?因為奴隸並不是人!雅典城裏幾萬人,實際上不過幾千人參與政治。為什麼說是全民政治呢?因為他們公認是“人”的都已參與了,剩下那一大部分,便是奴隸,本來認作貨物不認作人。
不但奴隸如此,就是貴族和平民比較,隻有貴族算是完完全全一個人,平民頂多不過夠得上做半個人。許多教育,隻準貴族受,不準平民受;許多職業,隻準貴族當,不準平民當;許多財產,隻準貴族有,不準平民有。這種現象,我們中國自唐虞三代到孔子的時候便是如此;歐洲自羅馬帝國以來一直到18世紀都是如此。
在奴隸製度底下,不但非奴隸的人把奴隸不當人看,連那些奴隸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人”。在貴族製度底下,不但貴族把平民當半個人看,連那些平民也自己覺得我這個人和他那個人不同。如是者渾渾沌沌過了幾千年。
人是有聰明的,有誌氣的,他們慢慢地從夢中覺醒起來了!你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我也有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為什麼你便該如彼我便該如此?他們心問口、口問心,經過多少年煩悶悲哀,忽然石破天驚,發現一件怪事:“啊,啊!原來我是一個人!”這件怪事,中國人發明到什麼程度我且不說,歐洲人什麼時候發明呢?大約在十五六世紀文藝複興時代。他們一旦發現了自己是個人,不知不覺地便齊心合力下一個決心,一麵要把做人的條件預備充實,一麵要把做人的權利擴張圓滿。第一步,凡是人都要有受同等教育的機會,不能讓貴族和教會把學問壟斷。第二步,凡是人都要各因他的才能就相當的職業,不許說某項職業該被某種階級的人把持到底。第三步,為保障前兩事起見,一國政治,凡屬人都要有權過問。總說一句:他們有了“人的自覺”,便發生出人權運動。教育上平等權,職業上平等權,政治上平等權,便是人權運動的三大階段。
啊,啊!了不得,了不得!人類心力發動起來,什麼東西也擋他不住。“一!二!三!開步走!”“走!走!走!”走到18世紀末年,在法國巴黎城轟的放出一聲大炮來:《人權宣言》!好呀好呀!我們一齊來!屬地麼,要自治;階級麼,要廢除;選舉麼,要普遍;黑奴農奴麼,要解放。19世紀全個歐洲、全個美洲熱烘烘鬧了100年,鬧的就是這一件事。吹喇叭,放爆竹,吃於杯,成功!凱旋!人權萬歲!從前隻有皇帝是人,貴族是人,僧侶是人,如今我們也和他們一樣,不算人的都算人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凡叫作人的,都恢複他們資格了。人權萬歲!萬萬歲!
萬歲聲中,還有一大部分“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在那邊悄悄地滴眼淚。這一部分動物,雖然在她們同類中占一半的數量,但向來沒有把她們編在人類裏頭。這一部分是誰,就是女子!人權運動,運動的是人權。她們是Women不是Men,說得天花亂墜的人權,卻不關她們的事;
眼淚是最神聖不過的東西,眼淚是從自覺的心苗中才滴得出來。男子固然一樣的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沒有什麼貴族、平民、奴隸的分別,難道女子又隻有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嗎?當人權運動高唱入雲的時候,又發明一件更怪的事:“啊!啊!原來世界上還有許多人!”有了這種發明,於是女權運動開始起來。女權運動,我們可以給它一個名詞,叫作廣義的人權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