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山東作家寫得非常老實,其實他們隻是看到了表麵。最老實的作家往往都是最大膽的,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關鍵要是優秀的作家,而不要強調南方北方。
一般在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作家會有較重的名利心和功利心,但經曆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會把這些看得非常淡。這樣好,這樣就能為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而寫,而且不再擔心失去讀者。不擔心了,也就不會失去,因為作家越是堅持自己的東西,越是自我,讀者越多。所有的人都在寫同一類的東西,讀者就會產生大厭煩。為自己寫作的作家是最不容易讓別人厭煩的作家。
尖音
文化界、文學界時有尖音。但聲音非常響亮的作家作品也可以不讀。人可以不到熱鬧的地方去,不與熱鬧的人交往,不看熱鬧的書。最熱鬧的處所往往也是很淺薄的,而能夠“它在叢中笑”的作家作品,才是一種深度。有時候一個人站在高處聲音很尖,別人就會本能地回避。海外有些以尖音取勝的作家,有深度的作家和讀者從來不看他們的作品。那不會有太大的意思,因為有了意思就不需要這樣。有的尖音很有勇氣,但他們也有“軟肋”,那就是過於簡單化、片麵化。有人說了一句非常好的話,叫“沉默的大多數”,為什麼沉默?因為他感到了問題的複雜性,沒法下嘴。這裏麵有非常深刻的意義。人在三十歲的時候,會比四十多歲的人能講,邏輯性也強,因為他們那時候對於問題的看法隻有一麵兩麵,很好選擇。
人的年紀一大,考慮問題的方麵就多了,要顧及到事物本來就有的複雜性,以避免片麵化。所以他們就慢慢變成了“沉默的大多數”。
翻譯
廣泛的閱讀隻能借助於翻譯。有時候我們可以想象,一個中國作家更有權利談論外國的文學作品。最能夠欣賞、進入和陶醉的人不一定是翻譯家本人。因為搞外國語言的翻譯家,他們的工作是具體的,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技術本身,拘泥於語言的局部。翻譯家又不能長期生活在國外,其他民族的語言的脈搏、它隨時間而生長的活的語言,並不能直接進入翻譯家的血液。所以他們也很難快速地、較無障礙地閱讀。這種不流暢性和技術的屏蔽性也會扼殺閱讀。而流暢的閱讀隻存在於翻譯之後。
的確,當代的文學語言是隨著時代的不斷變化而變化的,它隻有生活在那個時空中的人才能意會。所以過於拘泥於語言局部的人,往往會停留在字麵上。反過來,通過翻譯之手,變為本民族文字之後的閱讀,卻有可能是超脫的:超越於技術之上。隻有具備了這種超越,才會有敏感的藝術觸角,才能夠捕捉異地他鄉的那個藝術靈魂。
寫作者是以民族心和文學心去讀外國文學的,他們的遙感和把握反而非常準確。
獎賞
再大的文學獎隻是一個獎而已,但是它的獎金比較高,堅持得比較好,也會是不錯的事。但這仍然還不是文學的意義。任何一種事物都有好壞兩個方麵,如果堅持得比較好,標準穩定,就會好一些;說不定也會有藝術的推動力。但無論如何它是非文學的,與創作沒有太大關係。它帶來的名聲和榮譽會讓人誤解,誤解它和藝術創作有關係。這就是獎賞的壞的方麵。
說到西方的獎,那就更不好。對東方來說,壞的方麵也就更加容易突出。因為它是西方的一個獎,它就不可能充分了解東方的語言奧秘、民族奧秘。這樣,獎跟創作就更沒有什麼關係了。中國是一個十幾億人口的閱讀大世界,再加上全球華語閱讀,一個作家在民族內部得到理解才是最可信的。不要看多少語種的翻譯,這沒有多少意義,因為直淺的作品有時候恰是迅速翻譯的條件。至於說西方的文學獎賞,道理也是如此。
(2002年11月,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從創作到批評
不同的道路
一
不同的作家在不同的時代,就會有不同的道路。從起步到成長再到成熟,都不會相同。
比如有的作家,剛剛能寫成句子的時候就練習寫一些短小的詩、散文之類。等到中學時期有了作文課,他的作文已經不那麼規範了—帶有一些小說和散文的意味。這是模仿的結果,或者真的有什麼特別的才能。他們總是有更大的好奇心,讀各種各樣的書,於是慢慢找到了感覺,進入了狀態。
他如果感受到了一種韻律,文學的韻律,就再也走不脫了。他會一點點從模仿某種形式,到模仿某種口吻,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文學道路。
三十年前沒有現在這麼好的條件,起碼是讀書困難。要讀到好的文學作品,多是私下流傳的,是看不太懂的繁體字。沒有辦法,為了能夠閱讀這部分作品,就必須學會繁體字。甚至那些很小開本的木刻印刷的中國古典作品,一些豎排小冊子,字體很難辨認的,都要貪婪地讀過。像一些不入流的通俗作品,也要讀過。那是一種文化的饑渴。
現在的條件遠遠勝過當年。隻要想讀好作品,那麼不要說中國古典,連最新問世的西方文學作品都能看到譯本,而且有的還不止一個譯本。不僅可以讀到國內新出版的東西,還可以讀到港台的,可以直接買到外國原版著作。這就是今天超過當年的方麵。
不過今天也有一些條件不如當年。現在不論是來自農村或城市、或知識分子家庭的學生,都很難像當年的孩子那樣,在盡可能不加雕琢的、非常開闊的自然環境下生活過。誰從小見過寂靜的、無邊無際的大海,見過一片片望不到頭的樹林,還有各種動物?誰從小跟這一切廝守?總之今天與大自然交流的機會比當年少多了。比如說到田野裏勞動,到工廠企業去工作—所謂的上山下鄉,這一類的機會少了。上述這些環境對一個人、特別是一個作家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沒有跟自然萬物交融的那種感受、那種生命的啟蒙,會是一個重大損失。
在文字生涯的未來,會因此而喪失某些情感和想象。作家沒法從一開始就把大自然變成自己的東西,與之血肉相連,接通呼吸,產生感慨。這種感慨多少也決定了他的文學的魅力、文字的魅力,長久地影響其道路。
如果你常常在大自然中,更多地了解複雜的大地上的奧秘,筆下就會有強大的根據,思維材料就會變得結實,就會走向開闊遼遠。從你筆下寫出來的每一個問題,都是你在更廣闊的環境裏不斷認識、交互參照的結果。這就不僅是以紙上的東西為依據了,這樣創作就會少些重複性,就會有真正的個性。
從這一點上看,今天的條件不僅沒有優於昨天,而且受到了極大的局限。
在理解了這種不同以後,你就可以嚐試把今天的長處盡量發揮,以彌補短處。同時還要盡力追尋今天所沒有的一切—抓緊一切時間去理解山川大地,理解這個世界上沒被人們所改變的、或很少改變的那一部分。它們是有獨特力量的,它們在未來會參與你的感情孕育,影響你的創作和表達。如果缺少了這些經曆和環節,沒有了這些理解和孕化的過程,創作就會有一種生硬感,而且對一些人間情愫難以體悟。
我們人類和其他生命一樣,隻是大自然裏的一個分子,一個會思索會想象的器官。文學隻是思索和想象的各種痕跡,它僅僅是產生在大自然的背景之下。
二
今天,有的作家在七十年代初的習作,仍能在集子裏看到。這就可以看出其創作的連續性,可以從當年的印跡和回憶中,有許多總結。
寫作是漫長的馬拉鬆。一個人走過了三十年的寫作路程,很像一個長跑運動員。寫作就是這樣,是一個不能終止的生命運動的過程。現在有句話叫“各領風騷三五年”,說的是一個還算不錯的作家進入文學界後,一般有三年的旺盛期,長一點的五年,他們在這段時間裏可以獲得讀者的信任。可是如果十年堅持下去,那會是多麼難;二十年堅持下去,那就更難了。三十年、四十年,一直地寫下去,漫長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東西需要表達並且能夠表達?如果沒有豐富的生活儲藏,這當然做不到。還有情緒和體力,從精神到生理的指標,都包含在其中。一個人會有多少對於生活、對於人生、對於社會的體認?那種漫長的堅持、認識和感歎,當然是很不容易保持下來的。所以對於作家而言,寫作生涯總是越來越困難的。
當他寫出一部好的作品時,就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擺在麵前。再往前走的時候,就要繞過他自己擺下的這塊石頭。越是好的作品,需要繞開的路就越遠。一路走下去,需要不斷地放下一些巨石,這就會把自己前進的道路慢慢堵死。創作與繪畫不同,畫家畫出一朵很好的梅花,還可以大同小異地畫下去,畫上一生,一直到成為畫梅的名家。但是作家不行,作家寫出一部小說,下一部小說再來重複,如人物有重複,語言有重複,結構有重複,甚至在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些重複,都要受到批評,讀者會指責他抄襲自己。
美國有一個著名的作家叫索爾·貝婁,記者采訪他的時候問:“我們讀你的作品有一種感覺,就是你在不停地重複自己,甚至不客氣地講,你在模仿自己。”他的回答很機智:“是的,不過模仿自己總比模仿別人要好吧!”他這樣為自己解脫,說了一句解嘲的話。這句話實際上可以從兩個方麵去理解。
一方麵他的確在重複自己。我讀過他的作品,覺得作品裏麵的意象、語言方式、情節、角色都非常接近。總有幾個人物是重複的。他如今馬上就要90歲了,不久前還發表了一部中篇小說。他總是在寫猶太人,猶太知識分子;總是在寫被整個社會生活主流排斥在邊緣的那些人物—美國文化的邊緣、人和社會的邊緣,一些不得誌的猶太知識分子;另外就是婚姻方麵的探討,往往是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關係,特別是跟前妻的關係;大半要有糾纏不清的債務,欲罷還休的情感,總在打各種各樣的官司。這些確實有點相似。
另一方麵他也從新的角度道出了同一個真理:“一個作家嚴格來講一生隻能寫一本書”,這是拉美作家馬爾克斯說過的一句話。我覺得這樣理解也是有道理的。比如我們看福克納的書,會發現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很大差異—從情節到人物,包括長度、結構等等;但有時又會感覺他仍然在一個構築得很好的個人城堡裏麵徘徊,一會兒到這個房間裏去一趟,一會兒到那個房間裏去一趟。他營建的整個大廈沒有變,大結構沒有變,一切都似曾相識。他在闡釋同一種思想,通過一部部新的作品,不斷地往旁穿插,在尋找什麼,或往前再挪動一點。他作品中整個大的思路和人物體係是統一的。這種似曾相識感,這種重複感,有時候會讓讀者稍稍產生疲憊。但這卻是一個偉大作家才有的重要特征。
作家的偉大之處、其不竭的創造力表現在如下方麵:他能不斷地從生活當中、從個人的情緒、個人的生命裏挖掘種種奧秘,讓你對其不斷地產生某種陌生感。你會想,他寫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能寫出這麼多嶄新的東西?這就是陌生感,當然是他偉大的一方麵;還有,就是大作家的寂寞感與專注性。他能夠始終抓住一個思想、一種見解,花上一生去不停地追尋。他在這個過程中會建立起自己的人物家族,把所有人物排進自己的譜係,在裏麵印證精神和生理的血緣。福克納不停地寫他的那個縣,那些家族,人物之間有如此多的牽連。巴爾紮克也是這樣,整個作品中的人物可以互通聲氣。
偉大作家似乎有些矛盾的方麵:一方麵在不斷地創新,另一方麵又在不停地重複。他就是在這一對矛盾之間、夾縫之間,獲得自己的創作張力,展現出自己完整的、同時又是繁瑣曲折的文學世界。
三
當代作家往往是這樣,一開始寫了許多短篇和散文,後來寫中篇,再後來主要就是寫長篇了。好像從形式上看是越來越走向了大和難,在往上攀登—其實未必,從創作規律上看,這個現象也大可探討。
為什麼開始的時候寫了許多短篇?這並不完全是因為短篇簡易,不完全是起步的特征。因為短篇也需要一個完整的藝術構思,中篇和長篇也需要一個。寫一個短篇小說,它需要耗費相當的心力,需要更加聚精會神,需要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同樣是寫了一百萬字的小說,短篇與長篇的耗損當然是不同,用短篇積累起一百萬字,付出將會更大。
短篇需要更精致的思維,在各個方麵都不得鬆弛。七八千字的短篇,有一個段落寫垮了會是大問題;而在幾十萬字的長篇中很可能就無傷大雅。短篇是不給人喘息機會的,一旦失去就難以彌補。長篇是一個相對漫長的工作過程,這對作者來說是個好事,因為他有辦法在後來的工作中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所以說一直堅持寫短篇不放的作家,其創作的力量可能更強,因為他的心力並未渙散。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文學曆程,各種潮流的衝洗,還有年齡的關係,一個作家的敏感力會不同程度地受損,這些都極不利於寫作短篇。永遠有新鮮的感知和見解,有不可遏止的衝動,常常就是好的短篇作家的狀態。強盛的生命力用來寫短篇是很好的:這時候需要我們聚積精力、嚴陣以待、毫不鬆懈。
生命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就像眼睛的視力一樣,是要退化的。年齡增長、牽掛的事情增多,精力就會有問題。寫作中讓一種衝動保存,既需要記憶,更需要貫徹。這些都需要生命力來保證。短篇是不能耽擱的,它往往要求作家在一種新鮮的感覺裏把它完成。最早的時候,一個短篇小說可以花上一夜、兩天把它寫出來;再後來就會變得非常困難。你剛剛獲得一份激動,一個意象,一講話一奔忙就忘掉了。從體力和情緒上,我們也不能一口氣把捕捉到的情節、人物或感受集中地表達出來—正是因為這諸多原因,作家們到後來就沒有能力去寫短篇了。
而長篇小說在寫作過程中總是留給我們許多機會,一個段落寫不好還會有另一個段落,有很多表達自己的餘地和空間,有可以徘徊的空間。從閱讀的角度來看,精致的東西也不見得比粗放的東西更受歡迎。那些充滿了笨重無聊的堆砌的作品,有時倒是極易招引目光的。這樣的切近的利益,這種功利主義,也會給鬆弛的創作者以吸引。
閱讀的口味是多種多樣的。整個來說浮躁的年代裏,人的閱讀口味普遍比較粗疏,他們沒有能力接受真正的藝術,特別是語言藝術。他們更多的會被一些噱頭、一些小市民的情趣所吸引。性和暴力永遠是他們的偏好。他們閱讀的不是語言,特別不會是文學語言,他們隻是從飛快的瀏覽中獲得自己欲望的滿足。他們不太可能識別並衷情於一個時期裏最好的作品。
膠東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叫作“能吃飛禽一口,不吃走獸一頓”,講的就是口味的粗俗與高雅。文學作品的價值不是以長短來區別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像李白的一些短詩,抵得上現在的多少皇皇巨著。
所以我們應該重視好的短篇,在這個粗放庸常的閱讀時代,我們更要追尋高水準的藝術品。閱讀是這樣,寫作也是這樣,所以我不讚成一開始就寫十幾萬幾十萬字的長篇,而建議寫詩和散文,寫精致的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