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二)(1 / 3)

從國際藝術村談起

台北有個“國際藝術村”,專門用來接待世界各地的文學家和藝術家。藝術村的介紹上寫了市長的一段話,大意是台北要建成國際性的大都市,就必須有一個大視野大胸襟,要能夠將世界各地的思想家和藝術家吸引過來,等等。上麵還記載了為這所藝術村的建立做出貢獻的人、它設立的過程。原來這兒是一處廢棄許多年的工廠,有一個不大的院落。有文化責任心的官員找了企業家讚助,先後投了不少錢,這才把院子收拾起來,把破舊的廠房修理改造一番,增加日常炊飲娛樂設備、一些藝術家使用的器具。於是這裏更名“台北國際藝術村”,成了一個很有格調的、引人注目的場所,村裏有了小型的舞蹈排練廳、演奏廳、數個寫作間和畫室等。我前年去藝術村住了一個月,當時正有以色列的兩個舞蹈家,一個洪都拉斯的畫家,一個韓國的畫家住在裏麵。我是大陸上第一個入住的所謂“藝術家”,是第二次來台灣。當時我對新的“村民”生活很不適應,主要是怎樣麵對台北市中心這樣大的噪音。奇怪的是住在村裏的當地藝術家和工作人員都說:沒什麼啊,這裏很好啊,不算吵啊。看來他們已經習慣了,也可能日常生活環境總是吵的,所以對比之中反而覺得這裏差不多也算是一個淨地了。

有一天台北文化局長、作家龍應台來村裏看我,問我住在這裏的感受。我說其他一切都好,隻是吵了一些。我這樣說時並未意識到這裏是她的屬地。她於是馬上說要在村裏住一個晚上“體驗”一下。她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就送了她一個防噪音耳塞。早晨起來我問她怎麼樣?她搖頭歎息:“這裏彙集了整個城市的聲音。”

可是藝術村具備了這樣的條件也是經過了許多人的不懈努力。他們把本來就不大的院子細細規劃雕琢,這裏鋪一點草坪,那裏搞一道竹籬,栽一棵木瓜、植一株丁香之類。可是這個院子真的太小了一點;還有,就是離藝術村不遠處有一道大煞風景的高架橋,它差不多把整個藝術村圍了個半圓,所以住在村裏每時每刻都要灌進滿耳轟轟的車流聲,從午夜到淩晨,沒有一點停歇。他們想在大鬧市中辟出個靜地來,用心何等良苦。可是沒有辦法,這是台北中心地帶,當然找不到一片寂靜的林子,也不可能找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場。在當地人看來這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奇跡了,所有來村裏的本地作家藝術家都嘖嘖稱讚說:啊,真好真好!他們紛紛把自己的著作捐到這裏,放在大廳裏展出。還有許多畫家,許多詩人藝術家的展覽活動、發行式之類的,都在這裏搞。總之這裏常常能見到台灣和海外一些作家藝術家進進出出。

這就可以想象身居鬧市中的人要獲得一點安靜、一點藝術的奢侈有多麼不容易。那樣一個社會,充分工業化了,商業競爭激烈,還有特別的一些製度規定,要爭取一塊地皮修築什麼文化設施,比如藝術村之類的空間,有時的確難於上青天。就說台北藝術村吧,一個規整的小院內卻有一幢極不和諧的青瓦舊平房,這在我們看來藝術村修建之初它就必須搬遷。可是在他們那裏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說在這個院內,就是在通衢大道上有一幢私家建築,談不妥也拆不動。因為私有財產不可侵犯。所以這個台北藝術村能有這個樣子,在當地人看來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奇跡了。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要回頭談談萬鬆浦書院,以說明書院目前這個局麵是多麼值得珍惜。

書院的範圍比那個藝術村要大上許多倍,更不要說周邊的環境了。麵對大海,兩萬多畝鬆林,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上天的賜予。我們雖然也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諸多遺憾,但比較起來有些是微不足道的,有些卻非我們的力量所能改變。除了台北這個藝術村,再看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一些類似地方,比較起來當然各有優長,但我仍然覺得萬鬆浦這個地方實在是得天獨厚、實在是太可愛了。

古代的傳統書院有幾大基本元素:獨立的院產;具備藏書講學和接待遊學的功能;清晰而恒久的學術理念;以學術主持人為中心的立院方式。我們現在看到的存留下來的古書院,其建築規模並不宏大,用今天的標準看也算不上多麼華美。但是他們傳播的思想、產出的人物又是多麼了不起。所以說再好的環境和設施比起她固有的內容,即人的素質和器局,都是次要的事情。

我們的大門上左書“和藹”,右書“安靜”。有人看了會問,這樣的時期為什麼要這麼平和呢?難道平和得下去嗎?是的,正因為很難,所以才需要一種力量。因為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有一個條件是必須具備的,那就是先要去去燥火。作為一個人,一個部門,隻有去了燥火才能滋生實力。與其他時代不同的是,現在幾乎到處都是人聲鼎沸,到處都在大吵大叫,那大致是野蠻之聲,是競賣之聲。商業時代沒有嚎吼的叫賣是不可能的,但不能到處都這樣,還仍然要有一些安靜下來的角落。比如書院,這裏先要靜下來,要與市相有所隔離才行。我們提倡的平和之中實際上有堅執,有對應這個時代的獨自安定的大內容。這可能不是平庸之氣包裹下的一團和氣。任何的倡導都不能孤立地看,它都會有自己的背景。書院的背景是什麼,大家有目共睹,這是不言自明的事。

現在社會上的時髦是按照西方的遊戲規則行事,是全球化先生一天到晚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一套生意經。完全應用到我們這兒,那隻能是一種文化喪失了自信之後的腐敗出路。我看傳統中提倡的“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才是美好的生活境界和人生理想,它比現在學來的西方商業文明的皮毛要深刻得多。這才是真正的人類生存的優雅和文明。

我們這兒與鬧市有一點間離,因為心理的距離有時的確需要借助於地理的距離。在夢想與現實生活之間的,是我們不懈的追求精神。一些美好的理念可能是慢慢滋生的過程,它們在形成,在清晰,而後才是永遠不再止息的貫徹和追求。

書院之外的事情不是我們能夠直接管理的,而書院之內的事情卻要我們親手去做好。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由我們負責,也是對我們的考驗。愛護這裏的每一棵樹,它的一枝一葉,既是一種慈愛的精神,也是一種嚴格的要求。我們新搞的幾幢建築就因為要碰到三棵樹,多日來讓人不知怎樣才好。後來有人提出改變設計,讓牆基移動、凹進,這才讓人輕鬆下來。前幾天又有人對此表示了大惑不解,幾次來商量:一幢建築是幾十年、上百年的大計,為幾棵樹就把牆基移動了、凹進去了,把房子弄得不成形狀,實在不妥。我說讓我們從頭權衡一下吧,這三棵樹據判斷樹齡都在四十多年以上,而我們這幢建築要蓋起來隻不過是兩個多月的事情。兩個月幹掉了四十年,當然是劃不來。其實我沒有說出的是更重要的一個理由,即一棵樹木是一個綠色的生命,它是這個時代最不可再生的東西。作為一種生命,它有著我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存在著,伴我們在此地一起生活。

海濱天氣變化快,天說冷就冷,昨夜大雨是突然來的,院裏的狗在冷風裏叫了很長時間,讓人不安。它們的過冬居所看來得早些蓋好了。它們是書院的朋友,它們應該是得到最好照料的生靈。就像書院裏的每一棵樹一樣,比如這裏的楊樹和槐樹,無論多麼小,多麼不起眼,隻要生在書院裏,都應該是活得最幸福最安全的,它們絕不能輕易被戕害被砍伐。我們正計劃給一些用水量大的樹木設計滴灌,以備夏天幹旱之用。想想看,如果我們身邊的樹與其他動物活得艱難了,我們自身大概也不會愉快。因為萬物呻吟的聲音會傳到我們耳邊,讓我們寢食不安。

如果在另一些大都市裏,如剛才說過的台北藝術村這一類地方,你想栽樹還找不到地方呢。愛動物和愛植物其實也是上天交給人的一種機會,是我們的緣分,我們千萬不能失去它。有人說這純粹是有閑階級的情致,我看恰好相反:隻有真正的勞動者才有這樣的慈愛,那些不勞而獲的人從來就不懂得珍惜自然生命。因為他們的一切得來的太容易了,他們不曾、或者已經不需要為生存而戰了,所以他們的心腸才能越變越硬。他們不僅與動物和植物為敵,他們也會與大多數的勞動者為敵。這是一個不自覺的、漸漸發生和演變的過程。人的變質,的確就是從失去對萬物的愛心開始的。我們書院的人首先是努力做一個正常的、有憐憫和愛心的人。這是一種起碼的要求,一個興辦事業的基礎。我們的情感深度實際上決定了許多事情,決定了我們事業的方向,並決定了我們能否真正獲得成功。

每天早晨都是被鳥叫吵醒的。有一些大鳥不知是什麼,它們每天早晨就在我的屋頂上玩耍,用力跺腳:像人一樣有力,跺得咚咚響。這讓我一直納悶,因為我實在不知道這會是多麼大的鳥。有一天我一連工作了幾個小時,出了房間往院子西門走,剛走了不遠就驚起了幾隻野雞。巨大的翅膀扇動聲讓我趕緊止步,於是親眼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奇觀:七隻肥胖的、拖著彩色長尾的雄野雞緩緩地在鬆林空隙起飛了,它們因為離樹木太近,所以起飛時沒有太多助跑的餘地,以至於非常非常緩慢、非常非常好看。這讓我大飽眼福,在心中驚歎。當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城裏朋友時,他們臉上竟是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情。

院裏的一些大水杉樹上,常在傍晚時分落上許多花喜鵲,有一天我數了數,僅在主樓前邊就大約有四五十隻之多。來院裏的專家一大早醒來,發現空中翱翔著雄鷹,他覺得一下出現了這麼多鷹,出於好奇就數了起來,最後告訴:我們書院上空有五十八隻雄鷹。

林子裏的野鴿子、鷹,還有海鷗,各種各樣的飛禽很多。野兔子到處亂跑。有一天我和朋友散步經過了一棵不大的槐樹,上麵有一個不起眼的鳥窩,裏麵有一隻正在孵蛋的鳥,它被我們一下驚飛了,結果就惹下了大禍:小小的鳥窩被突然驚飛的鳥翅掃了下來。真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蛋殼給打破了,裏麵露出了已經成形的小鳥。這真是罪過,可惜已不可挽回,讓我和朋友過了許久還在悲歎。

從研修部的窗子往北望去,正是大海中的桑島和依島。它們在清和的天氣裏清晰得伸手可觸。從小碼頭到島上去的班船犁開白浪,來往於碧綠的海麵,望去宛若童話。無數的海鷗飛翔在近海,它們俯衝的姿勢已經讓人十分熟悉了。有些海鷗在浪邊上緩緩走動,可能是散步吧,挺著肥胖的胸部。海鷗原來是很胖的大鳥。

2003年10月1日

談簡樸生活

簡樸的觀念

談簡樸生活、表達這方麵的觀念的書,已經出過不少,寫得大多好讀,有趣味。不過其中有一些,其實是講衣食無憂之後,怎樣過日子才更舒服、更雅致的。有人以為它正好和現在這種欲望的消費的社會是對立的—但作為對立的觀念推廣出來,卻多少有些不對位。歐洲出過這種書,美國也有,而且很暢銷。看來追求雅致的生活,已經超過了追求實用和簡樸。

許多人認為中國人這段時期特別需要簡樸地生活著,不要大手大腳,需要多灌輸這種理念,需要講講它的道理。人們認為這種簡樸生活能夠挽救和贏得未來。怎樣把簡樸生活的好處講足,並盡力講得通俗易懂,講得很身邊化,市民化,也不容易。

中國人口這麼多,不提倡簡樸生活,不建設節約型的社會,對能源的消耗會不得了,對人類生活空間的爭奪會不得了。當然倡導這種生活的理由很多,也很現實。至於精神層麵的討論,要深入下去就難了。

在一個以消費拉動生產的資本主義理論大框架下,要談簡樸生活不僅困難,而且容易變成一種奢談。現在的主要潮流是千方百計地引導消費,千方百計地讓人把手中的錢花出去,這又怎麼會簡樸下來呢?

這樣看,好像奢華生活的對立麵,就是簡樸生活。但也有人認為,過慣了奢華生活之後,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麵,才有了簡樸的理念。這裏可以注意,他們的這種簡樸,其實是一種更加講究和雅致。於是,這種簡樸需要極大的經濟保障,需要有閑,需要具備比較精致的文化修養。

結果這樣的簡樸就有了許多的繁瑣。有了大量的準備,大量的功課,而後才能進入簡樸的境界。

簡樸即便作為一種進步,在這裏也被大大地複雜化了,概念化了。

不錯,簡樸談的是人和物質的關係;但簡樸就是簡樸。

不被物質所累

一位海外朋友說,有一次一個政客在拉選票時,不停地談今後要怎樣為當地搞來更多的錢。當地的一位老太太聽著聽著就插話說,我們不再需要這麼多錢了,我們的錢已經足夠花了,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要我們的孩子還能夠繼續到海邊撿貝殼。

老太太的話讓在場的人一愣,隨即一片掌聲。政客是蒙的,一時對不上口,因為他一輩子也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種邏輯。

老太太的要求簡單之極,而且這麼具體:能夠讓孩子撿到貝殼。她的要求看起來極小,其實很大。因為海邊的貝殼沒有了,要解決這個問題看來不是個小問題。究竟是怎麼將貝殼弄沒了的,這可能是一個極複雜和極長的過程。這顯然並非是一日之功過。所以老太太的要求看起來小,實際上大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