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汙染到怎樣的程度,又經曆了怎樣的階段,老人沒有談得太多。她隻是要求撿到貝殼。類似的要求,有的地區還化為了行動。比如有的地方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存之地,民眾能夠一齊躺在海灘上,躺在隆隆前進的機器前麵,寧可死了也不讓開建有害的工廠。這樣的民眾一個會等於一萬個,所以有沒有這個力量大不一樣。西方人說“牛奶不好,奶酪也不會好”,就是在說民眾的普遍素質與管理者的素質,講這二者之間的關係。
所以我們平時也需要從討論“牛奶”開始。可是我們現在很多的時候,僅僅放在討論“奶酪”上,卻忘了奶酪是從哪裏來的了。當然,後一種討論也是必須的、緊迫的。
小資的生活理念很暢銷,這可以理解,但不能不將其多少作以分析和區別,特別是不能將它混同於簡樸生活的理念。在大資們看來,小資們已經很簡樸了,這種生活簡單而又不失體麵,故可以謂之“簡樸”。其實呢,簡樸與否,這不僅是個物質葆有的程度問題,還有精神質地的問題。小資的簡樸理念與真正的簡樸生活理念,這之間的區別當然很大。
粗粗一看,小資們似乎涉及到簡樸生活,大談小城或郊外風光,還有旅遊遠足之類。這就是簡樸嗎?那麼怎樣的奢華才算是不簡樸?如果僅僅是走向了這種所謂的“簡樸”,離更大的奢華大概也就不遠了。
自然環境回到原來的、好的生態時期,對自然環境來說就是一種簡樸。人文環境回到誠實和有信,對人文環境來說就是一種簡樸。簡樸就是真實無欺,就是極為符合人性的一種簡單。簡樸當然不會是簡陋,不會是窮棒子精神。
現在這個時期的中國,剛開放不久,向西方學習,很向往資產階級、特別是小資產階級的生活。因為大資產階級學不了,台階更高,所以先學學小資。將來有了條件,就肯定會學大資。欲望是沒有止境的。現在不學小資,不是覺悟,而是財力所限。所以這時候圍繞著小資話題,從這個角度,談了那麼多的簡樸和簡單,實際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
簡樸生活不是在對比中被確定的,小資生活也並不能因為大資的對比而變成了簡樸生活。簡樸是一種生活質地,是精神也是狀態,這與第三世界初來乍到的小資生活毫無關係。
有人在商品經濟中發了財,然後就賣力地推銷一種生活方式,什麼怎樣抽雪茄,怎樣吃巧克力、喝紅酒,這方麵的知識印成的圖書一排排的。小資的欲望調動起來是很容易的,調動者完全不負責任。據說這可以讓人變得高貴。他們閉口不談這樣也可以讓人變得輕浮。要知道雪茄巧克力之類不是土生的國貨。把洋化生活等同於高貴的生活,這是什麼心態和邏輯?
有人引進歐美,特別是美國簡樸生活的概念。我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討論一下什麼是簡樸,簡樸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簡樸的理念,在這個時期十分必要。因為不同的理念會引導不同的生活。這些都得想透,不能人雲亦雲。關於整個欲望社會、消費社會,從能源消耗到伊拉克戰爭,不妨什麼都想一想。因為這是一個立體的問題。有人不斷地舉例,說一些歐美頭麵人物所謂的日常“簡樸”,我卻深深懷疑。通常是,巨大的奢華和資本的擁有者才會去滅亡別人的國家。
談簡樸不是反對人類強烈的求知欲,不是反對科學,不是推廣愚昧,不是清教徒,不是反對俗世。簡樸正是回到真實的俗世,是不為物質所累。簡樸會讓人類社會生氣勃勃,會保持和推進人類的文明成果,會讓人類長存。不妨回頭看看自己的曆史,如春秋戰國,如秦滅六國,最後滅亡了齊國。
齊國的科技和物質在當時是最進步最豐饒的,出土的車馬文物何等華麗精巧。轎車上都鋪著地毯,漂亮得不得了,到現在看也是極為舒適的,上麵還有酒櫃,有精美的酒具。在藝術上,像韶樂,令孔子聽後三月不知肉味。但這樣一個大富大貴的齊國,最終卻被秦國滅亡。而同時期的秦國粗陋多了,他們隻舉著冷兵器從西部打過來了。
齊國被物質所累,上層人士一味追求奢華,哪裏還談得上簡樸生活。齊的鼎盛時期是威王宣王階段,那時的國都臨淄如何了得。齊的昌盛與占領東萊古國有關,這個古國在膠東,可能以今天的蓬黃掖為核心。齊國從此大得漁鹽之利,還據有了天下最大的鐵礦、最先進的煉鐵技術。它的邊界最遠的時候到了萊蕪。從此齊國的紡織、大米天下無雙,還有無數的戰馬和鐵器。這就有了後來臨淄國都的“舉袂成雲,揮汗成雨”。
它物質上這麼發達,在當時是最不願過簡樸生活的一個國度,所謂的最繁榮、科技最進步、生產力最先進,但就是被最不發達、最粗蠻的秦國給滅亡了。物質和文明是偉大的創造物,但是它也能使一個民族很累很累。
看來一個民族真是需要簡樸的生活理念,要活得清爽一些。
時間和生命
文明走向繁瑣,物質走向奢糜,結果會是極可怕的。如今天,有的城市上班路上需要花掉四五個小時,這種情況已不罕見。私家車特別多,中國的交通狀況不行,道路永遠要車滿為患。看來這部分擠車煩得要命的人,要忍受一輩子了。省會以上的城市,才剛剛開始這種厭煩的生活,他們厭煩這種無邊的繁瑣和無處不在的物質主義。
大概有智慧的人,以後要設法躲開省會以上的城市了。為什麼?就因為耗不起,就因為時間是生命。生命不是無限的,它有長度。在城市長期煎熬,這太可怕了,而且每天如此、年複一年。
怎樣搞物質,怎樣搞小資這一套,有人可以到處作報告,推銷他們的理念,還說是過簡樸生活。其實這全是騙人的胡說。跟上他們跑,單是時間上就花不起。
在海外有位佛學大師,感動了很多人。她的錢多得不得了,發展了很大的醫院和大學,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做了一些慈善事業,影響極大。但大師並沒有丟掉本色,每天還要體力勞作,起早誦經,種地製茶、做蠟燭賣,還開了個有名的蠟燭作坊。吃飯也非常簡單。大師是弘法的,但她從簡樸生活開始做起。
大師事業搞得很大,也就有了一些很漂亮的場所,有星級賓館。但無論物質搞得多麼好,多麼豐足,都盡可能不被它所累,而是用來回報社會,比如說辦教育、辦醫療,還有一個很大的出版作坊,自己印刷,自己發行,把向善的精神傳遍四方。世界各地,像非洲,都有大師援建的項目。
在有限的時間裏做盡可能多的事業,將一切的耗費時間的無聊之事都盡力地壓縮掉,這不是最大的簡樸嗎?其實人間最大的浪費和奢華就是把時間糊糊塗塗地打發掉,把時間貢獻給不值得的東西。前一段有個口號,叫做時間就是金錢,說得太小作了。時間哪裏是什麼金錢,時間是更要命的東西,是生命。不要時間,就是不要命。
清清爽爽的人生,就是隻看重時間的人生。這種樸實的認識與簡樸生活的理念當然是一體的。
簡樸就是勞作
隻想享受,不想勞動,哪裏會有簡樸。有人隻想做一些簡單的工作,用以調劑日常生活,這不是什麼勞動。勞動是出力和流汗。所以有的談簡樸生活的書,說的都是怎樣到室外活動,幹一點無傷大雅的活兒,說這樣對身體和精神有利。這是養生。這樣的設計與收獲無關,與精打細算的生活也無關。
如果一個城裏人戴上鬥笠扛著鋤頭,大興勞動之風,大壯勞動之勢,就是簡樸了?這在老百姓看來不過是細糧吃膩,代以紅薯,追求健康而已。這也沒有什麼不好,隻是不要硬扯到簡樸兩個字上。
勞動反對繁瑣的禮節,尤其反對虛榮。勞動是量力而行,戶外戶內一律平等。勞動要真實,不耍花架子,不是給人看,悶聲而做,做完回家。
一個勞動者想不簡樸,其實是很難的。仨瓜倆棗收存起來的歲月和日子,在某些知識分子看來是很美的,在過慣了粗茶淡飯的勞動者看來卻是平淡無奇的。
而在物質主義者簡樸的家裏,卻會發現最大的奢華。物質主義者放鬆下來的時候,一切都無所謂了,他隨意處置起物質來的那種灑脫勁兒,有時會讓人目瞪口呆,這也容易和一般意義上的簡樸混淆起來。
物質主義者通常是用更大的消耗,來換取所謂的簡樸。
(2004年6月11日,於萬鬆浦“簡樸生活座談會”上的發言,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萬鬆浦紀事
古河道
萬鬆浦書院東臨的港欒河,如今看隻是一條波瀾不興的小河。早在建院之初就有專家來勘測地形,他們同時也要關心周邊的風貌。我請其研究一下古河道,心裏很想知道這裏原來的情形,因為以前聽過許多關於它的傳說。勘測的結果大出所料:原以為古河道再寬也不逾五六十米,誰知它當年竟然寬達一百四十餘米,而且還是最保守的估計。
據說它在古代是一條大河,寬闊到足以行船揚帆,入海口處還形成了一個大灣,偏右一側就是一個大碼頭,往東不遠約十華裏,就是更有名的古代軍港:黃河營港。它們當是姊妹港。今天的港欒河灣右側仍然是一個碼頭,一個小漁港兼旅遊碼頭。
現在的河床裏隻逢大雨天才有水頭從上遊下來,平時雖然河水充盈,也隻是隨著大海潮漲潮落。河裏魚蟹很多,主要是鱸魚和海鯰。在春秋天裏,釣魚少年在陽光裏攜一條銀白的大魚,模樣煞是好看。書院門衛是個逮海鯰的好手,他用一個柳條籃子蒙一麵紗網,裏麵再放幾塊西瓜皮投進水裏,一會兒就能捉一些海鯰。
這條河與龍口界內注於渤海灣的絳水河、泳汶河、黃水河差不多,都起源於素有膠東屋脊之稱的黃縣南部山區,屬於境內四大河。今天看這四大河中最小的就是港欒河了。大自然往往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一些驚人的變故,這個過程盡管在人間顯得十分漫長,但在自然神的眼裏隻是短短一瞬。
也僅僅是四十多年前,龍口海濱的雨雪還大得嚇人—有人說更早的時候雨雪還要大上幾倍。我印象中,四十多年前的雨是真正可怕的:在夏天和秋天常有水災,隻要遇上一連幾天不能停歇的大雨,老人們就要禱告了。在老人的祈禱聲裏,大雨澆潑下來顯得格外恐怖。大雨像是毫無來由地下著,下個不停,雖然早已經溝滿壕平。
當年記憶中的平原,到了夏秋天常常出現一片片大湖,那是白亮亮無邊無際的大水。雖然地處海濱,但因為排水係統不夠順暢或幹脆就是雨水太大的緣故,積水總是一連數周不能消退。高稈莊稼露不出梢頭,地瓜和花生一直泡在水底。豬和羊被主人牽到了沙崗上,用繩索一一係上。那時豬要像狗那樣帶上脖扣,模樣顯得十分可笑。
一開始下大雨是有趣的,因為一片大湖給人暢遊的誘惑,給人新奇感。但是不久大人們的懊喪情緒就感染了我們。我們也開始憂心甚至是恐懼了。
最不能忘懷的是秋天收地瓜的情景:雖然好看,但性質是很悲慘的。年輕人劃著門板到大水中央,然後一個猛子紮進去,冒出水麵時手裏擎著一個地瓜。這樣的地瓜煮不爛,有一股難以下咽的苦味。那時候的收獲真是可憐,不歇氣幹上一天,門板上才有一小堆地瓜。
隻有捕魚的事是令人歡快的。到處是水,也就到處是魚。大人捕大魚,小孩則捕小魚。大人捕魚為了生計,孩子們捕魚是為了養在瓶裏。那時候見過了各種各樣的魚:紅的黑的,細細的寬寬的,還有長了綠色鰭翅的。那有著斑馬一樣花色條紋的魚,在我們眼裏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生靈。
大水季節裏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都不會讓人吃驚。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怪異的日子。那時候我們常常聽說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有一次甚至聽說海上出現了人魚:它長得到處與人一樣,隻不過仍然還是一條魚;它麵對下網的人會流淚,會發出哇哇的叫聲。它的眼睛據說像小姑娘一樣嫵媚。傳說的事情雖然近在眼前,但可惜僅有極少數的人親眼見過,而且問他們,他們總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
雪季同樣讓人心悸,讓人難忘。那是鋪天蓋地之雪,是壓在平原和沙崗上一冬一春不會消融的雪。厚得驚人的大雪使整個冬天都上演著悲劇:無數的鳥兒因為無處覓食而倒斃,一些身個不算小的動物也餓死在雪地裏。還有不得不走上旅途的人,也時不時要掉在雪窟中。原野上再也無道路無標界,渾茫一片。在這樣的日子裏,隻要變天了,烏雲積得遮天蔽日,一家之主一定要在臨睡前把鐵鍬收拾到門邊,在大雪封門時搗雪出門。
如今回想這些,竟然覺得像夢境一樣不可信了。
這大概就是今天港欒河萎縮的原因。河裏沒有了帆影,沒有了浩蕩之氣。時間的水流變得如此纖細,以至於難以承載自己的曆史。在這條河的兩岸,誰還能如數家珍地講述當年?比如這條河的今昔、關於它的故事,更有兩岸人物,他們那些驚天動地的豪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