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二)(3 / 3)

可是我們不能忘記書院是建在一片古河道上,不能忘記它的昨日波瀾。

碼頭

港欒碼頭每到了春天就熱鬧起來。我們書院沾盡了這個碼頭的光。隻要有漁船來歸,必是海物豐盛之期。漁人身穿膠布衣褲,渾身閃亮從船上下來,然後張羅卸魚。小碼頭上的海物比城裏魚市上要便宜許多,而且鮮美無比。

碼頭西側是一處絕好的泳場,沙岸潔淨,灘底平坦,且沒有激流,沒有鯊魚出沒。東側是最好的垂釣處,在這個地方可以毫不費力地釣到海鯰和小鯛魚。有一年春天我們三兩個朋友一起,隻用了兩個小時就釣到了一大桶。最願上鉤的是有毒的小河豚,它們模樣可愛,不知好歹,貪吃成性。我們每次都把上鉤的小河豚摘下來拋進海裏,因此要費去不少時間。如果能到碼頭裏麵,在伸進大海那一麵的人工礁上下鉤,就會有更大的收獲,比如釣到珍貴的紅鯛。

從書院步行到小碼頭隻需十幾分鍾;而從小碼頭坐船進島,水路也不過才一刻鍾。站在海岸這邊遙望海裏綠蓬蓬的島,常有許多美好的想象。我們曾多次與客人一起進島,並且帶了車輛、備足了吃物,在島上度過一天。

曆史上,這個小碼頭遠沒有東邊的黃河營港大。那裏稱之為“營”,因為是一個軍港,一個要塞。直到今天,那裏還常常在周邊挖出許多古物,如巨大的帶轍印的鋪路石,古軍營兵器,大船錨碇等等。這個“黃河”不是通常所說的第一大河,而是膠東的一條大河。

《史記》中所載的方士徐芾(福)騙過了秦始皇,三次去海中神山求長生不老之藥的好戲,就在這裏上演。其中的第三次帶足了所需之物,並攜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一些智慧人士、五穀百工等等,更有藥品和其他種種。總之完全做好了一去不歸的準備,然後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無消息。

其實徐芾這之前已經多次在海中尋訪探究,起碼前兩次是勘踏路徑。第三次即最後一次,也就有了這決定性的遠航。這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大傳奇,為中國的信史《史記》所載。《史記》上寫到“齊人徐芾”,寫到他統領浩大船隊抵達東瀛,看到了“平原廣澤”,於是“止王不歸”。許多人之所以把徐芾的傳奇當成徹頭徹尾的傳說故事,是因為他雖然騙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但畢竟是消失在渺海之中,於是隻有開始,沒有結果—整個故事沒有了後半截。當時的航海技術對於西部蠻王秦始皇而言還多少算是陌生之物,但東部沿海的徐芾們卻運用嫻熟。所以一隊人馬一旦入海也就如同泥牛,再無音信。

整個大傳奇的後續故事在大陸上戛然而止,卻沒有完全消滅在深淵裏,而是發生在東瀛列島,即今天的日本。從考古上得到的越來越多的證明是,自徐芾東渡以後,尚處於石器時代的日本一躍進入了彌生時代。而且關於徐芾的故事和傳說,已經遍及今天的日本列島。

徐芾東渡的搖籃就是這兩個海港:黃河營港和港欒港。這已為眾多徐芾研究者所首肯。

這兩個海港既是徐芾龐大船隊的集結地和出發地,也是他建造船隊和訓練水手的營盤。這一次偉大的探險和跋涉大大早於西方的哥倫布,其準備之周詳,行動之隆重,意義之深遠,也早已超出了哥倫布當年。

今天已在中國境內發現的有關徐芾東渡遺址的,就有山東膠南的琅琊,青島的沐官島,河北的千童縣,江蘇的連雲港。這說明一次劃時代的壯舉並非一蹴而成,而是經曆了諸多籌劃、百般計議、無數實施。這其中必有虛實相間,有嚐試和失敗,也有暗中的密謀和得計。

想一想當年的坎坎伐木之聲,造船的浩大場景,再看看今天小港的微風撩波,盡可以留下萬千感歎。

桑島

這個橢圓形的島與書院相對,二者隔開了十裏水路。海島橫臥於碧波之中,綠色蔥蘢,房舍或隱藏於霧氣或閃亮於豔陽,是對麵一片不變的誘人美景。我想該有一個上等騷客為其寫下一首“桑島賦”才好,可是幾千年過去,華文美章還是沒有等來,殊為可惜。

島上有九百戶人家,可見也不是一個很小的島了。名為桑島,可是如今島上並沒有幾株桑樹。它的西部和北部都是一片槐林。傳說是當年徐芾在島上植桑養蠶,並從這裏將紡織絲綢的技術帶往日本列島。由徐芾把桑蠶帶往日本是可信的,但桑島作為養蠶基地則有些牽強。因為龍口一直是富饒的古萊子國故地,其西北部一直為魚米之鄉,不可能唯有一個海島才更宜於植桑紡綢。當年這個島上很可能生長著可觀的桑林,以至於成為一時的風景也未可知。

島上幾乎全是漁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擁有出外海捕撈的大型漁輪。中學時期開門辦學時,我們幾個同學被遣來島上,曾在這裏度過了一段歡樂時光。那時我們常常作環島遊,在南部的灘塗上撿海菜,在東邊的礁叢上捉螃蟹。記得有一次捉了一隻海參,因為第一次麵對這種活的海珍,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隻用手攥住,想不到走了一會兒鬆開手掌,它早已化成了一汪汁水。我們那時膽大妄為,合計著要寫一個船隊去遠海捕魚的劇本,還提出上大漁輪出海以“體驗生活”。一個紅臉船長聽了哈哈大笑,說你們在風浪裏折騰一天就會呼天號地。我們仍然堅持上船,但最終未被應允。

現在島上有了城裏人開發的旅館房舍,而過去全是清一色的海草房子。島中出產一種深黑色的島石,堅硬致密,是最好的建築用材。一般的島上房屋都由島石做基,配以海草屋頂和泥牆,望去別有一番韻致。全島隻有一個淡水井,井口的石板上已磨出深深的繩痕。幾十年來曾多次勘察淡水井,結果都沒有成功。可是這唯一的淡水井用了千百年,想不到近些年漸漸有了麻煩:開始滲出鹹味,最後竟不能飲用。現在島上不得不使用一套海水淡化裝置。

有一個夏風輕拂之夜,我和一些朋友站在書院北邊的海岸上,突然對麵的島上放起了焰火。海裏映出彩練,星夜更為絢麗,一時照亮了幾千年的荒蕪。

一年多來,我一直與朋友籌劃一個事情,就是為書院在桑島置幾間海草房子。因為每一次與來訪學者去島上,都會引起他們的一片欽羨之聲。如果島上有我們的居所,就可以讓四方友人安心地住在島上,讓他們盡情地親近這個島。

現在雖然島上也建了旅舍,但奢華並非適宜於我們的朋友。我們倒希望這始終是一個淳樸的島。因為我們知道所謂的各色開發,各種現代變革,帶給自然之子的往往是更大的不安,有時甚至是可怕的變故。如果桑島一直能夠擁有一片潔淨的海水,能夠世代捕撈豐富的海產,過上一份安定豐足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實際上幾十年裏島民的生活一直優於對岸,他們並不羨慕島外的人。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桑島出產的海參品質極優,售價也遠高於國內其他海域,是一種效力奇特的滋補珍品。在龍口,甚至是整個膠東地區,人們最為信服的滋補品就是海參。說到什麼營養和進補方式,他們首先想到的也是它,很快會睃著你問一句:“還能比得上海參嗎?”

提起桑島海參,當地人神情傲然。

依島

依島如果稱為桑島的衛星島也不為過。因為它就在桑島的西北側,是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從桑島去依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二者相距不遠,但中間有一道難以逾越的激流。我曾請朋友搖一條小船送我去一次依島,朋友伸伸舌頭沒敢應承。

依島其實是一個極為有趣的島,我早就聽過許多關於它的傳說故事,這些故事虛虛實實,難辨真假。有人說很早很早以前島上曾有過一戶人家,他們想必是膽大過人,敢於獨居。想想看,在一座孤島上,沒有四鄰,又因激流阻隔出島極不方便,生活起來該是多麼冒險。可是他們也會擁有另一種快樂,那大概是國王般的快樂吧。一個島國,領地也就那麼大,可是能夠任由獨一無二的主人自主自為。

這個小島上沒有淡水,所以那一戶人家隻能采集雨水。聽說如果從那兒到桑島上來,隻有一條水路可以稍稍繞開那道激流。我們想象獨居小島的人家每一次回桑島會是怎樣的情形。桑島對他們來說就是母親島。

即便是桑島的人也很少有登上依島的。問一句依島,漁民們往往笑而不答。再問他們依島平時派什麼用場?他們就說:那是躲避風暴用的。這讓人不明白,桑島為什麼就不可以躲避風暴?要知道海上起了大風,船駛回桑島與依島都差不多啊。

可能是過去的漁場在西部,那兒離依島更近的緣故吧。但更有可能是從漁場回返時,依島的水路更順暢一些。我們知道,有經驗的老漁人放眼去看大海,就像我們平常瞭望大地一樣,哪裏有溝坎河流,都一清二楚。

反正後來那唯一的一戶漁民也從依島上消失了,他們搬離的原因不明。現在依島上還留有半坍的房屋二間,是否為原來的居民留下來不得而知。但據說裏麵鍋碗瓢盆齊全,還有一點飲用水和吃的東西。這一切都源於漁民的一個規矩:時刻為遇險的漁人準備著。

傳說島中的小屋裏還有兩塊疊放的大石頭,石頭下壓住了一個小紙包,裏麵有一點神秘的藥麵:所有在海中被毒魚所傷的人都可以被它挽救。

近幾年來不斷聽說一些巨富打起了依島的主意,想把它買下來開發經營。有的竟然放言,說要在島上開設一個大賭場。他們大概要效法沙漠中的拉斯維加斯,想起了燈紅酒綠和聲色犬馬。不言而喻,現在的一些人是極善於模仿的,特別是模仿西方。但可惜對於這塊屬於國家的、很小又很完整的水中方寸,許多主事者也沒了章程,一時真不知該怎樣處置。所以十分有幸的是,它至今還在那兒荒蕪著。

隻要留下一個島嶼,也就留下了一片詩情、一些故事,更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屺砪論劍

屺砪島是個伸進海中的半島,距離書院隻有十幾華裏。那裏與兩個海島不同的是,它已經被盡情地開發了,上麵已經有了胡編亂造的“名勝古跡”和一片花哨拙劣的建築,以及必不可少的一個泳場。那裏澄清碧藍的水域倒是可愛無比。

島上還有兩大雕像:一是明代的名將胡大海,一是東渡日本的秦代方士徐芾。徐芾東渡時期少不了在這個天然的深水碼頭徘徊,這裏與港欒碼頭及黃河營碼頭同屬“東渡”的舊址範疇,當不算虛言。但胡大海的傳說與“屺砪”的由來卻有些可疑。它說的是這位名將在征戰中不得不將老母寄托島上,因而此島才得名“寄母(屺砪)”,還以島上有許多胡姓為證。此說牽強,顯然經不住推敲。

胡大海的雕塑沒有特色,屬於泛泛之作,大概出於商業雕工。徐的雕像頗有內容,神色凝重,或許當初有過一些認真揣測。

前幾年我陪一個詩人去島上遊泳,因為天色太晚,看一看島景迷人,也就宿了下來。當時正逢酷夏,四處熱得不可忍受,惟有屺砪涼爽宜人。那一天直到深夜,我們麵對明月,迎著徐徐海風,真有點不忍睡去。我們一會兒憑欄遠眺,一會兒又端坐窗前,最後躺在床上還是聊天。陪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就在一旁,我們坐他也坐,我們躺他也躺,隻是於黑影裏不吱一聲。

不記得那個美好的夜晚都說了些什麼,隻有一片愉快留在心裏。可是那個陪同的朋友事後說起來卻仍然興奮,用力點一下頭說:“你們那是—‘屺砪論劍’啊!”

多麼有意思啊。不過怎樣論呢?

那個朋友說我們那一晚的話他還句句記得,並且覺得十分受用。我問談了什麼?我們不過是在閑扯啊。他搖搖頭:“嗯。可不是閑扯。”但他什麼也沒有講,不再複述。

一些美好的朋友來到一起,就像最好的自然景致一樣,一旦經曆也就會長久地記在心頭。我今天回憶起來,有時候那些美好的相逢的確是難忘的,每每回想起來就在胸口那兒溫暖一下。不過,像屺砪之夜一樣,交談的一些具體內容許多時候倒也記不清晰了。

那一次,有一個當地官員第二天趕到了屺砪。他是慕名而來,因為他年輕時就讀過詩人的詞句。官人前來索求一部詩集,詩人懶洋洋地看著對方,一直沒說行還是不行。吃飯時官人請客,飯菜當然豐盛。可是其中有一盤醃辣椒,簡直辣得可怕:詩人伸手捏起一枚填到嘴裏,抿抿舌頭就咽下去了,麵色不改。官人於是滿臉驚異地看著詩人,又看看大家。詩人目不斜視,又捏起一枚填到嘴裏。

這一天分手時,官人又提到了詩集的事。我代詩人應了一句:他回去會寄的。

詩人走了。一年之後,那個官人找到我,有些沮喪說:“他還是沒有寄。”我問:我也寫詩,我送你一本不行嗎?官人搖搖頭:“兩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