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三)(1 / 3)

莽林的陰影

龍口在我的心中是這樣一個形象:叢林茂密,一望無際,天氣濕寒。可是現實並不如此,除了南部山區有些林木外,再就是書院附近的幾萬畝鬆林了。所有來書院的客人放眼四周,無不大讚一聲:好一片鬆林。

其實這僅是我記憶中的十分之一。眼下的林子誠然可愛,但美中尚有不足。這遺憾留在心頭不為人道,卻不能說沒有。也許本來就不是遺憾,而直接就是痛,是傷口。

龍口受傷的曆史,其實就是整個人類受傷的一個縮影。這樣講毫不誇張。我們的大地如何變遷,我們的家園怎樣受辱,隻需看看龍口大地便可知曉。早在秦代這裏就屬於天下名郡黃縣的屬地,一直有“金黃縣”之稱,在海內最早擁有漁鹽之利,是煉鐵術和絲綢紡織業的發源地。古黃縣統轄範圍大約是今天的幾十倍,她包括遼東半島的一部分,更囊括今天膠東的主體,有山脈有平原,東與南北三麵臨海,且有興旺的蓄牧業,盛產稻米。黃縣的大部分土地原來屬於古萊子國,這個古國後來被齊所滅,齊於是獲得了東部沿海最富庶的地區,一躍成為最強盛的大國。古萊子國的都城就在黃縣境內,即今天的龍口市歸城一帶,那裏至今還保留了古國的夯土城牆。齊國既是天下繁榮之邦,最後卻被相對落後的西部秦國所滅。秦國強悍,齊國則強而不悍。在古代,先進地區被落後地區所戰勝的例子屢見不鮮。物質極其豐富、文化極其繁榮的國家,盡管其科技水準相對先進,但由於普遍處於農耕時代,她對落後地區不見得就有什麼軍事優長,更多的卻是被物質所累—麵對異常強悍的民族進攻反而失去了抵禦力。

當秦國一切都還處於粗礪原始的階段,齊國已經擁有相當細膩的生活了,那些貴族階層可以說出有豪車居有華屋;齊都臨淄,商業極為發達,一片歌舞升平。幾千年前的孔子在齊都聽了韶樂,竟然興奮激動得三月不知肉味。

當年天下所有的美酒絲綢駿馬,先是悉數集中於萊子國,囤積於黃縣歸城,再後來就是—齊都臨淄。

今天的黃縣隻是古黃縣的縮影。就像上帝有意為之、格外偏愛似的,這裏三分之一是平原,三分之一是丘陵,三分之一是山區;另外還有自己的兩個島嶼、一個半島。從上蒼的眼裏看下來,這裏可能就是一個美麗的盆景。幾百年來,在蔥蘢的膠東半島上,黃縣一直是富饒安逸的代名詞。

不說遙遠的古代,隻說一百多年前,這裏是怎樣的自然風貌?根據記載,也還有老人的回憶,此地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森林,到處流水潺潺,古樹參天。

直到六十多年前,近海四十多華裏的一片廣袤還被自然林所覆蓋,那時候的人輕易不敢單獨深入林中,人人害怕迷路。四十多年前,沿海的林地雖然大大萎縮,但仍然擁有好幾處林場,有一片片闊葉林和針葉林交混生長的十萬畝蒼茫,其中活躍有很多狐與獾、黃鼬之類;天上有蒼鷹盤旋,草間有野兔飛馳。今天呢?蒼鷹猶在,野兔尚存,可是林木隻剩下了區區兩萬畝,而且以人工防風林為主。

如果人類的認識再深入到遠古呢?那麼這幾十年來的地質勘探告訴我們,黃縣龍口一帶沿海並深入海中幾十公裏,當年全為茂密的叢林所簇擁。時光流逝,物非人亦非,無邊無際的叢林被埋到了一百多米的地下,所以今天這裏就誕生了中國第一座海濱煤田。

原來自從有了人類以來,我們就一直走在一條告別綠色的道路上。我們離曾經有過的那片莽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今天,已經快要走到了一片不毛之地。

雕塑

我們一個多才多藝的朋友在書院呆了十幾天,臨到走時覺得來去空空,沒有為書院留下點什麼,遺憾得兩手搓動。他在院子裏來回走了一會兒,又站在高坡上看一看,最後長時間望著北部的大海。後來他說:讓我為這兒搞一個雕塑吧?我們都吃了一驚,因為他雖然是半個畫家,但從未聽說他還是個雕塑家。有人將信將疑,問用什麼材料?他說:鐵。

接下來,一連幾天他和書院的人出門找材料,在一些工廠的廢鐵場裏轉悠,回來時或沮喪或興高采烈。他們找到了一些粗鐵筒、角鋼、鐵球等等。這些廢料裝車時,場裏工人十分困惑,問書院隨行的人:弄這些能做什麼?對方答:咱不知道。工人又指著鐵球問雕塑家:這好做什麼?回答:頭發。“頭夫(發)?”“頭夫。”

雕塑家把一堆亂七八糟的鐵料運到了離書院不遠的小碼頭上,然後就幹了起來。他找來的幫手是一個碼頭氣割電焊工,兩個人比比劃劃,極為認真投入。電焊工臉色黝黑,有時點頭,有時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他們工作了一個星期,小碼頭圍看的人越來越多,有打魚的,有渡輪上下來的遊客。大家都產生了不能遏止的好奇心,在一邊指指點點。他們猜測,還在一旁打賭,看誰估計得更對:有的說是要做幾個放東西的大鐵筒,帶蓋;有的說是某種器具的殼子;還有的幹脆說就是在製造垃圾箱之類。但惟獨沒有人想到這是一件藝術品。

又過了一個星期,兩個粗鐵筒不僅連在了一起,而且上部出現了鏤空的眼睛,有了嘴巴和角鋼做成的鼻梁。圍看的人終於明白了什麼,看懂了這幾天兩個人一直在忙什麼,於是一齊叫起來:“是做了大胖孩兒!”喊過了,有人又細細端詳,發現了新的問題,覺得實在受不了,麵紅耳赤走出人堆,指著鏤空的地方問:“眼珠呢?”對方回答:“沒有,這裏不用了。”“不用眼珠?嗯?”他憤怒地望向四周,希望得到支持。可是這時候圍看的人都直盯盯看著這件奇怪的玩藝兒,其中有一個嘻嘻笑著:“一個胖孩兒沒有嘴!”另有人指著圓筒上部、四周連在一起的那些鐵球說:“看吧,這就是頭夫(發)!”“真是頭夫!”

兩天之後,雕塑家和電焊工把他們的作品移到了書院廣場上,使用了一台吊車。安放在哪裏呢?雕塑家四下轉了一圈,提議放在西南部槐林邊的草地上。可是這件雕塑需要一個基座,哪裏去弄呢?事前又沒有計劃。大家都圍在一塊兒議論,愁得要命,嘴裏咕噥著:“怎麼辦呢?想個什麼法兒?”正這會兒過來一個黑黑的個子不高的人,原來是住在書院的另一位客人。他兩手逐一分開圍攏者,兩隻手掌分別向下輪換揮動,說:“這麼辦!這麼辦!”

他領幾個人走向海邊。那裏堆放了一些修砌海堤的巨石,他從中挑選了最大的一塊,上麵還有一個洞眼,他說正好用來固定雕塑作品。吊車轉眼就把石頭弄進院裏,然後很快把雕塑安放妥帖了。接著就是噴漆,噴成了火紅色,與一片碧綠的環境相互映襯。

這時候退開幾步再看雕塑吧—原來這是幾個神色凝重的人,他們高高矮矮並肩而立,正望向西北方,那裏即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蒼茫大海。他們永遠這樣遙望著。

怎樣命名?雕塑家咬著嘴唇,麵有難色。圍看的人相互瞥瞥,一時都說不出什麼。正這會兒又聽到了一旁有人大聲說:“這麼辦!這麼辦!”原來又是那個黑黑的個子不高的人,他伸手撥開眾人,手掌往下一揮說:“就叫‘凝望’!”

是的,沒有異議,就叫《凝望》罷。

惶恐

去年十月間,聞聲來訪書院的客人中有兩個異人。一個是雕塑家,長得身高腰隆,巨腹嚇人,宛如將軍,單名一個“艟”字。另一個麵如釜鼎,身個不高,渾壯有力,單名一個“犅”字。艟已年近五十,心性誌趣卻與兒童無異。這人確有奇才,敏而有悟,能把所見一切人與動物模仿得畢肖。他聽了《二泉映月》,抓過二胡擼弄一會兒,竟然發出了與音樂磁帶錄音極其相似的演奏聲,可惜隻有第一句。他還善畫唐馬—即肥臀細腿的那種,這都是看了一個畫家之後的模仿。來書院後他覺得應該有所貢獻,每天端著大碗吃過之後,嘴裏就念一句:“今日吃飽這頓飯,再為書院立新功。”

艟找來了一些瓷盤,然後就畫了起來。那都是一些絢麗的現代畫,看上去真是獨一無二。上麵畫了貓和狗、虎豹之類,但麵容卻酷似一些熟人。他畫的一隻小老虎,一眼看上去絕對象同住書院的那個犅。有一天他正畫著,看到了一位大家都熟悉的倩女在電視上哭,於是隨手就把她畫了出來。

傍晚走在書院鬆林中,他聽著狗叫就說:“空氣多麼清新;還因為—有樹;聽聽狗叫,亢、亢、亢,是一種金屬聲。”他對書院同時期來的客人,最喜歡的就是犅。他說:誰有才能?犅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我們問他為什麼?他說:“無論遇到了多麼難的事,大家都愁眉不展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犅一步闖過來就說‘這麼辦這麼辦!’然後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有許多時候他隻和犅在一起。

艟善畫會寫,還做過陶藝和雕塑,每一樣都在平常藝人之上,隻是不能持久。他作畫時問站立一旁的我:“咱畫哪種?”我想了想說:“黃賓虹好不好?”他於是找來黃賓虹的畫集研讀幾日,關門閉戶。再次見了我時,他聲音平靜地說一句:“也就是黃賓虹了。”我一張張看了他積在桌上的畫,真是酷似黃之畫集。

有一段時間他在書架前站立良久,忽生寫作之念,問我該學哪位作家?我順手抽出了一本索爾·貝婁的書,他取走了。幾天後他把寫出的片斷拿給我看,讓我不由得一陣驚歎:其語氣風貌,真的像索爾·貝婁!

稍稍可惜,他不能長期專心一事。我觀察,他隻有與動物和犅相處時,才能保持永不疲憊永不厭倦的心情。他與犅一起琢磨畫瓷盤的事,兩人可以在屋裏悶一個上午不出門。他不止一次對我說:“犅真懂啊!犅說得真對啊!”

艟住在書院西邊林中的研修部裏。這是一幢六百餘平米的三層小樓,尚為安逸。艟本來住得頗為愜意,誰知有一天邀犅同住,犅突然就慌張起來,邊退邊連連擺手說:“不,不不!”“為什麼?”犅還是往後退,囁嚅道:“也就是艟,是你在這兒吧,我自己,大白天也不敢進這座小樓啊!”艟緊緊追問:“怎麼怎麼?”犅無能為力地攤開兩手:“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進來就害、害怕。這樓裏有一股剛、剛硬的什麼氣。我頂不住它啦……”

犅一個人大白天從小樓旁走過時,總是用眼角小心地瞥它一下,然後匆匆而去。

自從那次犅說了害怕之後,艟就不安起來,非要讓我與他同住這幢樓不可。他常常四下打量樓內,神色肅穆,不再專心於寫和畫了。有一天我因事離開了一次,半夜裏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語氣裏全是惶恐和懇求:“你快些回來吧!你怎麼能讓我一個人抵擋這股剛、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