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三)(2 / 3)

南方

在書院籌建之初,負責人老德與籌建處的小王要去一次南方:參觀幾處古書院。他說,做什麼都要有些見識,要看看別人是怎麼辦的。這當然有理。一路上乘車坐船,好不辛苦,但總算是看過了許多地方,特別是看了嶽麓書院和白鹿洞書院。

回來時,兩人抱回了許多關於書院的書籍。老德說:“照這樣建就行。”我問起一些書院的事情,隨口說了一句:“那些古書院大概規模不會很大吧?”老德立刻瞪起眼睛說:“哪對!大啊,好幾千畝啊!”

一說起南方之行,同行的小王就覺得有意思,嘿嘿笑。小王說,老德一定能把書院建好,因為他善於學習,有好奇心,一路上遇到什麼事情都問得很細。小王特別說到這樣的事情:在江南路邊,常有一些女子擺攤,她們那是為過路人有償作詩—隻要報上姓名,她就能把對方的名字嵌進詩中,而且十分和順動聽。老德見了,一定要在擺攤的女子跟前停下,把作詩的全過程看下來,以至於耽擱了趕路的時間。每一次從攤前走開,老德都滿口感歎,自言自語道:“原來南方遍地都是才女啊!”

我聽了小王的敘說,覺得老德真有意思。有一次老德來訪,我特意問起了南方之行,主要是路邊女子作詩的事。老德馬上歎一聲:“唉,原來南方遍地都是才女啊!怪不得他們那兒經濟發達……”

沉默

書院裏平時多麼安靜,因為大家都在室內做自己的工作,隻有到了下午四點多鍾,也就是課間操時才走出來—不是做操,而是到園中勞動。

因為對書院的摯愛和厚望,常有一些熱心人從南南北北來到這兒,要為書院無償地貢獻自己,說是做個“義工”,讓人感動。時間一長,書院漸漸人氣充盈,井然有序。工作人員中有一個叫“老佃”的朋友,常與我一起討論自己工作的意義、書院的意義。他每到此刻就議論橫生,嘴角生沫,真摯而又熱情。看著書院裏來來往往的一些學者和專家,老佃就說:“我多麼喜歡他們啊!”

一些專家來書院裏座談、討論問題,正好是書院工作人員精神聚餐的大好機會,大家都停下手頭的工作去旁聽。每一次聽完,員工們都很滿足,並把自己理解和受用的一部分記下來,有時還聚在一起討論。

有一次從四麵八方來了一些教授和學者,他們逗留一周,共進行了兩場研討。這是一些多麼熱烈的、高質量的討論,書院的人自始至終都在旁聽,認真做著筆記。老佃從來都是最專注的一個,他一邊記一邊無聲地動著嘴唇,像是在重複和默念什麼。一位我素來敬重的藝術家談到令人厭惡的時風和世相,憤憤然道:“真誠等於自殺,理想等於毒藥!”

那時,我看到老佃的筆不記了,嘴唇也不再活動,一下怔在了那兒。他手托腮部好久,欠欠身子像要站起,後來還是坐在原地。他這樣一直到座談會結束,隻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藝術家。

從座談會上下來,他在走廊裏一轉身正好看到了我,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我發現這會兒老佃由於過於激動,右嘴角翹得很高,說:“他說得真對啊!真對啊!”我問什麼真對?他就重複了那句話。我點點頭。

他還要和我討論下去,但因為我要去招呼客人,就走開了。

但老佃從那次座談之後就發生了變化。他常常陷入沉思,不再像往常一樣願說願笑,偶爾還要麵壁出神,一雙眼睛似乎有些歪斜。我擔心發生什麼不祥的事情,就想找時間和他好好交談,想聽聽他正琢磨了一些什麼。誰知錯過了那天座談剛結束時走廊上的機會,他已不再想說什麼了,我們相對而坐,他隻是沉默著。我一遍遍提到了那次研討會,他仍不吱聲。他的目光轉向了窗外,像在捕捉學者們遠逝的身影。這樣呆了好久他才轉過頭來,對我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我提議到院子裏走一走,因為我怕他運思太累。我們一起走在鮮花盛開的甬道上,兩耳全是鳥喧。他的目光或落上甬道,或望向重重疊疊的林木,一聲不吭。這樣走了許久,當來到一條岔道時,他站住了,像在猶豫走哪條路。當他往旁邊跨出一步時,又一次對我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我抬頭看他。這會兒他一字一字說道:

“他說得真對啊!他說得太對了!”

到現在為止,我隻遇到了三個善哭的人。

其中一個是老藝術家,今年快要八十歲了。隻要一提到上級領導對藝術家的關懷—有時僅僅提到領導的名字,他就要哭起來。這是一種真誠的、毫無牽強的、樸素的泣哭。其可貴就在這裏。而且我特別注意到,這種哭不是因為衰老的緣故,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從很早以前這位老藝術家就這樣。

老人提著枴杖走來,我趕緊上前攙扶他。我問老人的身體和近期創作,不小心提到了一次座談會—我忘記了那次座談有一位領導參加—於是老人馬上說出了領導的名字,然後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擦眼睛說:“我們,我們怎樣努力工作才能、才能對得起他、他的關懷啊!難道、我們……”我正想怎樣勸慰老人,誰知老人從這次座談會又聯係到了前年的另一次什麼會議,那次會議也曾有另一個領導人出席,而且—“領導從台上下來正好看到了我,就過來和我握手,問我的身體怎樣!我……”他的淚水再也不能終止。

在老人泣哭時,我看著他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在不息的操勞間變得稀疏的、雪白的頭發,還有所剩不多的牙齒,心裏泛起陣陣不可遏止的憐憫。我多麼想勸老人再也不要哭了,不要了,可他那時已經完全不能自已,什麼話也聽不見了。

另一位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朋友,我們不常見麵。他是一位業餘寫作者,很少動筆—我較少看到比他更為多情的、更為珍惜情感的人。有一次我們一起散步,走到一個橋頭他突然止步不前了,然後直盯盯看著橋邊的一棵火炬鬆。當我們終於又往前走去時,他的眼窩開始發紅—隻不過我沒有注意。因為他毫無鋪墊地就說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同學,長歎:“那身個啊!那眼睫毛啊—往上翹著啊!”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看出他在用力壓抑自己,盡量不哭出聲音。就這樣啜泣了一會兒,低著頭。後來他抬起頭看我時,我發現他正緊緊咬著牙關。

記憶中還有一次,我和鄰居出門辦事,剛走到了路邊又遇到了那位朋友。他快步迎上來,於是六雙手緊握,抖動,那位朋友眼中淚花閃閃。“我們多久沒見了啊!我們……”他的聲音最後低得不能再低。我馬上說起一些愉快的事,於是他又破涕為笑了。可是這樣剛說了沒有一會兒,他的眼睛轉到我鄰居身上,目光立刻凝住了。鄰居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正猶豫著,我的朋友咬咬嘴唇說起來:“你父親在世時對我多好啊,他晚年還對我說,讓我讀一些、一些書……那真是言傳身教啊!你父親……”朋友說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一次他哭得太厲害,一時我和鄰居兩人都不知該怎麼辦,真是手足無措。他哭著,同時也想極力忍住,這是我們都看得出的。他隻是不能夠立刻止息。大概他懷念和回想起的事情太多了,並且所有這一切對我們又一時難以盡言。

這位朋友給我印象更深的一次哭泣是在前一年的春天。那是我去參加一個音樂家的大型座談會。中午吃飯時我們正巧坐在了一桌,於是高高興興又一次見麵。菜上得很慢,大家邊吃邊聊。我的朋友看著桌子邊上的人,看著看著眼圈又有些紅。他轉臉瞅瞅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拍打著說:“你這麼忙,還是趕過來開會了。大家在一起討論多麼好!我聽說你也要來,他也要來,我一看大家真的都來了!”

他說到這裏擦了一下眼睛。過了片刻,他漸漸哭出了聲音。因為他哭得厲害起來,所以同桌的人都不再夾菜了,都怔怔地看著他。有的開始規勸,但沒有用。朋友一直在哭,最後差不多號啕了。他流了那麼多淚水,但不取餐巾擦一下,以至於滿臉閃亮。“在今天,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大家!這是真的,我們……”他在哭泣中偶爾吐出的隻言片語,雖然沒有人能聽得明白,但都知道他已陷入了深深的激動。

我感激所有熱愛書院幫助書院的人。他們大多是無私的,表現出了極大的慷慨和熱情。有一次在省城,我對一個朋友求助,請他為我們書院尋找幾種北方少見的花卉,立刻得到了應允。接著朋友長時間地注視起來—他望過了四周,又把臉轉向了我—這馬上使我吃了一驚:他的眼眶裏滿含了淚水。他抽泣著說:“你放心,你放心吧!”我說我放心。他又說:“你就放心吧!你千萬放心啊!”

有一天,我再次感謝他,並請他喝茶。可是他剛坐下一會兒就說到了花卉的事,又哭了,說:“你就放心吧。你一定不要太費心啊。”

這就是我見過的最善哭的三個朋友,都是男人。一般而言,善哭的男人是讓人不敢讚許的;可是我所遇到的這三個人卻無一不是樸素動人的。他們的品格是無可挑剔的。他們的真誠和善良讓人難忘。這個世界對於他們而言,總是有著太多的糾纏和觸動,所以在許多時候,他們是無以表述的,他們心中的一切也隻有化作淚水流出來。

逗人

我的廚房外麵是一片望不透的林子。每天做飯吃飯時常有鳥鳴,這本正常。可是有一天有一隻大鳥的叫聲還是引起了我的不安。

它的模樣我不認識,但它的聲音怪異,叫起來花樣很多。它的體積很大,像一隻肥胖的喜鵲,隻是頸部有紅色環紋,頭也較喜鵲更大,看上去有些笨模笨樣。當我專心做事的時候,它就伏在窗的上方,把頭探到窗簷下叫出幾聲。那聲音是婉轉有趣的,很像是一種打招呼的聲音。當時它與我對視,並不害怕。它甚至在端量屋裏的人,頭顱一動一動,調整著自己的視角。我對它做了好幾個手勢,它才離開。

可是當我再次專心做什麼時,它又探頭叫起來:這一次的聲音更怪了,不再那麼流暢婉轉,而是夾雜有幾聲或尖或糙的單音。如果不是我想得太多的話,那麼它這次是在逗弄屋內的人。我拿出一點吃的東西遞到窗外,它看了兩眼,像是笑了一聲,飛走了。

一連幾天,這隻奇怪的鳥都在窗前出沒,探頭往裏望著,神情專注。當我注視它時,它就縮回了身子;當我做自己的事情時,它就出其不意地弄出一種怪聲。

我找來一本鳥譜,想查一下它的名字,可是沒有。可見它是一隻極罕見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