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三)(3 / 3)

但我相信它是懂一些事理、並有一些閑情的。很明顯地,它是主動來觀察林中人的生活,並且感到了一些好奇。它在向我詢問嗎?可是當它得不到回答時,也就逗起了樂子。我一直相信,大多數動物與人的語言雖然不同,可它們的情感模型與人卻是大致相同的。它們也有自己的快與不快、厭惡和喜歡,甚至有沮喪之情。它們也會寂寞,而且一定能夠好奇和憤怒。

誰來破譯鳥兒、貓狗,還有羊和牛馬們的語言?當然,這會是很難的事情。但是盡管如此,我們與它們之間仍然還有交流,有情感,有依賴,並且產生了許多有趣甚至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人怎麼能失去動物呢?

書院裏有許多動物,我們與之和睦相處。大家都知道,由於動物在與人共處的經曆中有了太多不幸的記憶和經驗,所以我們必須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以自己長期的親切和謹慎,才能讓它們不再畏懼我們。

永汶灣

從書院往西不到十五華裏就是永汶灣。那是一片開闊的水灣,與大海似連還斷。這片海灣簡直就是一片碩大的湖,湖上水鳥翩飛,葦荻成片,岸邊微浪拍擊。

這個灣大致是平淺的,所以一直被兒童們喜歡。記憶中海邊大人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去海裏冒險,卻樂於看到他們在這個河灣裏嬉水。印象中隻有在三十年前的一次發大水中,這個河灣才滾動著滔滔巨流。平時它總是清湛蔚藍,給人一種平安溫馨的感覺。

在北方,我幾乎沒有看到比這個河灣更漂亮的入海口了。因為與之有諸多交往,所以更不知道還有哪裏比它更為可親和多趣。小時候記得大人一聲呼喊“踩魚去了”,也就立刻歡呼雀躍。我們眼看著許多人手裏隻提一籃,再不帶任何家什就往河灣裏趕去,心裏既好奇又興奮。我們一群孩子尾隨著,並像他們一樣在不太深的水裏抬高兩腳往前走。這時候如果覺得腳下有什麼軟軟的,且一動一動的,那就是踩住了魚—快些彎腰取魚吧。可是我們遠不如大人們老練,往往踩得著魚卻取不到手—因為當腳下有什麼一動時,我們的腳心就要發癢,於是腳板稍一活動,機靈的魚兒就逃掉了。

我們都知道:要想踩住魚,首先得練好腳心不發癢的功夫。

可是記憶中誰也沒有練成。問了問大人們,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隻有到了二十歲之後,一雙腳才能持重耐搔,那時也就不怕魚兒們了。說是這樣說,誰有耐性等到二十多歲呢。

我隻有十幾歲就離開了永汶灣,從那時起不再關心腳心癢不癢的問題了。

當年在河灣時,我們踩魚不行,卻是做其他事情的好手。比如我們可以一口氣逮滿大桶的螃蟹,可以在一片片的蒲葦中找出真正的小香蒲,既吃清香的蒲米,又燒烤如同芋頭一樣滋味的蒲根。河灣四周有多得數不過來的雲雀,它們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歡叫,隻有我們知道—空中每一隻歡叫不停的鳥兒,它正對著的下方草地上都有一個隱藏得很好的小窩,那裏麵有它的孩子或還沒有變成孩子的蛋。我們如果耐心尋找,就會找到像一個精心編製的草籃一樣的小窩,裏麵有三四枚蛋,或幹脆就是幾隻長了絨毛的小雛。

關於捕捉小鳥的故事,大半有一個令人後悔的結尾。當年我們一幫人很快悟到了這是一種傷害雲雀的勾當,所以到後來雖然依舊尋覓那些精製的鳥窩,但對觸手可及的寶物隻看一會兒、頂多是撫摸幾下,然後就忍痛離去了。

今天,永汶灣還在,可是一些迷人的情趣卻隻存於記憶之中了。它的姿容與昨日相比稍微遜色,比如水變得少了,似乎也不如過去清湛;還有就是,它周邊的河柳與蒲葦也不如過去茂盛了。特別是河灣上空的雲雀,它們都叫得懶洋洋的。

但無論如何,這個河灣仍舊是可愛的。在今天,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小湖更加值得珍視的了。它離我們的書院盡管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我們一直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寶物。

灼熱

因為常常在林濤中入睡,所以有時半睡半醒時恍惚覺得身在他處。那是一個與生命之弦擰得更緊的地方,一塊比郵票還要小的土地。思緒托起身下的床榻,讓人覺得它像船一樣浮起,在時間的綠色波浪上航行,最後無聲地停靠在一片灼熱的土地上。

我閉上雙眼,就覺得它是我們書院的近鄰;實際上它離此地也僅有七八華裏。那是一片美麗的沙原,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的至美之地。那是我們從遙遠的鬧市開始尋找,最後才覓得的一片生存之地。在由無一絲灰汙的白沙構成的原野上,有起伏的沙嶺,有一望無際的叢林。白楊和柳樹、楓樹、合歡樹,都長得油黑生旺。大橡樹粗碩驚人,濃蔭匝地—後來,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沒有見過類似的大橡樹林;隻是在意大利的龐貝古城遺址,我四十年來才第一次見到可以和那片沙原媲美的大橡樹林。除了蓊鬱的大喬木林,再就是各種果林。一處林場和一處園藝場毗鄰而居。這裏的水果從來以甜美著稱,就連叢林中的野果也碩大甘甜。

一切都由水土所決定。這是一片難得的土地,是神靈護佑之地。看一眼沙原上水旺的植物,再看一眼這裏的人,都會覺得二者給人的感受是一樣的,全都蓬蓬勃勃生機盎然。

那是我童年的居所。

我生命中的夢想總是與之連在一起。如果不是那片自然的蔭護,我將更早更快地跌入無望的黑夜。

可是黑夜總要來臨的,但這不是一個人的黑夜。這是整個沙原的黑夜。從三十多年前開始了一場開發的噩夢,惡采煤礦,亂掘金銀,化工鋁業,無所不包。從此叢林不再茂長,沙原不再飄香,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整個沙原上竟然再也找不到一棵當年的碩大樹木。沒有那樣的白楊和老槐,沒有合歡樹和柳樹,一棵都沒有了。大橡樹呢?既然如此,那麼英俊的大橡樹又怎麼會有、怎麼會讓其生存下來!

那是一片讓人心頭灼燙的美麗沙原。連這樣的美麗也要破壞的,會是人類所為嗎?

不,許多人說,那隻能是畜類的行為—還比不上畜類,因為畜類更多的還是溫馴可愛。於是我們隻能說:這是惡鬼的醜行。

我們的書院就是在這樣的一隅和一角默默守持。我們在仰望和遙望,在祈禱。書院遍植綠色:對於一片大地而言她是太小了;可是作為荒原之心,她還在不停地搏動。

大東東小東東

沒人不誇這裏的兩隻美犬,它們是姊妹倆,女性,所謂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大東東和小東東。大東東的臉色偏黃,長得非常強壯;小東東微黑,比較柔弱。她們從小嫵媚,那目光與動作,隨處都透著少女的韻致。她們身上完全是兩個小女孩才有的率氣,狡慧而頑皮。當時由於書院居於遠野,林木太茂,害怕她們被林中野物所傷,於是就寄養在市裏大姐家中。那是她們無憂無慮的日子,兩個小家夥整天嬉戲,追逐逞能,每天都能博得幾個滿堂彩。

這世上大概不會有多少人像大姐一樣寵著她們—在未來,在她們的一生,大姐都要為她們擔心。

小東東小時候生過病,不得不一次次送到診所去打點滴。我曾經不解地問:“她一刻不停地躥跳,怎麼有法靜脈注射呢?”大姐說:“這你就不懂了,別看她平時是那樣,到了醫生跟前可老實呢,十分聽話。讓她打點滴,她就側側身子躺倒了,然後把手伸出來。整個過程從不亂動。”我聽得出了神。大姐又說:“不光是她,診所裏有許多打點滴的狗都是這樣,它們在床上躺成了一排呢,全都伸著小手。”

姊妹倆長大了,她們在陽光下渾身閃亮,真像披了錦緞。如此威風英俊,的確像戰士。不過隻有離近了端量,才會看出她們仍有一絲最終不能消褪的嬌羞。沒有辦法,此刻她們隻能告別城市,隻能去林中服役了。

姊妹倆與大姐臨別的場麵要多動人有多動人。最初的日子裏大姐每隔幾天就要乘車去看一次—她們倆每一次都哭,眼裏有淚光,嘴裏有哭聲。

書院地處野外林中,當然需要兩隻暴烈的衛士,她們至少看上去也像。所有到書院來的生人都會畏懼她們,於初來乍到的一刻躲閃著她們直射而來的眼神—人們暫時還分不清這威嚴之中夾帶的女性的溫柔,所以總是退避三舍。但她們出於好奇和友善,這時一定會蹦跳著趕過去—於是人們嚇得大呼小叫起來—但還沒等叫得太久,大東東小東東已經幸福地在他們腳邊滾動起來。

這些情景書院人看在眼裏,心中泛起的往往是複雜難言的心緒:一方麵疼憐愛惜,另一方麵是擔憂—憂其不能很好地擔負起警衛書院的任務。

書院小王不止一次說:“該送她們上學去了。”

市東南郊真的有一處警犬學校。那裏是非常嚴厲的生活。

然而,直到至今,大東東小東東還是沒有入學。

霧鎖大野

書院四周所有的林木,還有對麵的大海與小島,遠遠近近都籠罩在濃霧中。一連四天大霧沒有消退,盡管時濃時淡,但最淡時也隻能看清百米之遙的景物。記憶中很少這樣的天氣,竟然有如此漫長和嚴密的霧籠。所以白天沒有晴空,夜晚沒有星月。而北部海濱鬆林上空的藍,白天與黑夜是怎樣地令人心曠神怡,那絕非無親臨其境者所能想象。可是大霧之夜讓一切都消失了,隱匿了,以至於萬物不安,鳥兒們先是因為恐懼而一聲不發、忍住,到後來驚呼四起,此起彼伏。那濃霧中的鳥啼啊,濕淋淋的,很像嗚咽。

我覺得一連幾天都像在被沾了水的絲線裏纏裹,煩悶無言。走在林中,由於視覺的局促而變得小心翼翼,與林中的一切沉默對視。霧與冷結盟,與凝止的空氣為伴。霧是海北的烏雲滾滾南下的一個過程。

終於起風了,一絲絲增大的風把槐葉撥動了。鬆針一齊顫抖。莽野激動了。

一片藍天閃爍出來。太陽發出了逼人的強光。原來霧海把一切籠在心中,讓其長成了更為清新的明天。所有人都貪婪地望向四野,發出了舒心的長籲—當我歡樂的目光轉向南方時,立刻就被折了一下。那裏有幾個大煙囪一如既往地矗立著,其中的一個正舒服地噴吐。我又把目光轉向別處:西邊的萬畝叢林,北方的大海,東部葡萄園的氤氳。

這一刻,我突然那麼懷念濃霧鎖籠的日子。是的,那是渾茫一片的世界,那是夢想和幻念飛揚的日子,比起現在的懊喪,那時的鬱悶已經完全不算什麼了。

200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