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輯(1 / 3)

它們 (上篇)

因為有它們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才不寂寞。可是許多時候我們並不在意它們,甚至完全忘記了它們。於是我們現在有必要一筆筆記下來,雖然這也是掛一漏萬的事情。有些很小的“它們”,這兒也隻好忽略了。這一次像是林中點名,當我一個個呼喚它們時,蒼莽之中真的有誰發出了聲聲應對,在回答我呢。

刺蝟

在萬鬆浦,一說起刺蝟都會心情舒暢。因為這種動物憨態可掬,不僅對人友善,對周圍的一切也都無害而有益。而且這裏的刺蝟非同一般地潔淨,毛刺上簡直沒有一絲汙痕。它們默默無聲,呆在自己的角落。如果接觸多了會發現它們像人一樣,是那樣的有個性。有的毛手毛腳不穩重;有的十分沉著;有的自來熟,見了人一點都不陌生,一直走到跟前尋吃的;有的一見人就球起來,或者慌慌逃離。

有一天一隻刺蝟走過來,大家不由得圍上去。都說它非常羞澀,而且麵容姣好。我仔細看了看,發現它長得果然好看。最後,我們給它留了照片才放行。

小時候常聽一些刺蝟的故事。比如說別看它們笨手笨腳的,其實也有許多異能:會像老人一樣咳嗽,還會唱歌—它們的歌聲怪異,摻在風中,往往是一隻領唱,其餘的一齊跟隨。那是使人幸福的歌,能聽到它們歌唱的,就會有一些喜事發生,比如找一個上好的媳婦。於是許多少年和青年真的在林中尋覓刺蝟的歌唱了,有時難免就把風吹林木的聲音當成了它們的歌。

黃鼬

它的名聲不好,但是麵容美麗。一個被半島人誤解了的精靈,孤獨而痛苦。我們很少有機會與之麵對麵地注視,因為它們機敏無比,見人就跑,個個心懷恐懼。可能在它們那兒,裝在心中的不幸記憶太多;關於人類殘暴無情的故事,大概整個黃鼬家族內部都一直在祖輩流傳。

遠遠地見它們一躍而過的情形不少。但麵對麵地、極近地注視隻有一次。那是小時候在林子裏:我當時正走在一片藤蔓地裏,忽然覺得腳下有什麼在亂動:原來有隻小動物被藤蔓罩住了,它竟然一時不能脫身。我想這大概是一隻鳥,或者一隻小貓之類,於是就按住亂動的藤蔓尋找起來。它在下麵鑽動不止,左躥右跳,突然從藤蔓的空隙中探出一張圓圓的小臉龐: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盯著我看,驚慌之極。我的手一抖,它飛快鑽進了藤蔓深處。

後來我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鼬。

有人得知了那個經曆就說:幸虧你放了它,不然的話,它的家裏人會纏住你的。我雖於心不甘,但還是有些慶幸。真的,關於它們有神力的傳說到處都是。比如,它們喜歡讓一些女性模仿它們的動作,舞之蹈之並說出一些怪異的事情。由於這種事頻頻發生,所以幾乎沒有誰再懷疑它的能力。有一次在書院議論起這些事,一個人表示了不解,並認為是不可能的。另一個客人馬上就說:“這有什麼不可能的?世界太大了,萬事萬物我們才知道多少?要知道對於任何問題,各種生命都是從自己理解的範圍內做出推理的—人從自己的角度看,總以為是自己管理和指揮了整個世界;而動物也會那樣認為—比如黃鼬,就不知深淺地調弄起人類來了。”

他的話一時沒人反駁。

就在那次議論不久,一天黃昏,我看到一隻黃鼬從不遠處走來。當它走過離我不遠的地方時,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伏下了,兩手一抄就端詳起我來。它那會兒看得非常專注,而且一臉的好奇。它分明是在研究對麵的人,一點也不害怕。我與之對視,想讓它自己厭煩。但最後還是我揮了揮手,它才走開。

可見這裏的黃鼬還沒有受到傷害的經曆,它們對人隻有好奇而沒有懼怕。

鼴鼠

這種神奇的小動物讓人歎為觀止。它們是林間草地上為數眾多的居民,卻又輕易不露麵容。看它們一眼多不容易啊。它們不像一般的鼠類那樣令人討厭,而像是超越了一般的“鼠”而多少變得可以觀賞了。因為它們有特技,有上好的皮毛和十分滑稽的形體。看上去它們是何等的笨拙,渾身圓滾滾的,可一旦進入地下卻又是何等的靈巧。一個掘進能手,一個真正的開拓型人士。我曾親眼看過它在地下怎樣突進:眼瞅著拱起一道凸起,這凸起層層推進,讓地表開放著蘑菇出生前那樣的花紋,竟然一直蜿蜒向前—如果這時跺跺腳做出一點聲音,它會更加奮力開掘—一會兒凸起隱去了,可能地道在往下延伸。

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小動物一邊使用雙手開掘,一邊卻又飛快向前是一種什麼情形。因為這必是一種艱苦的勞動,這種勞動與飛速行走相結合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在萬鬆浦一帶,地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花紋,它們彎彎曲曲,縱橫交扯。你可以想象這兒的地下通道是多麼發達,它的創造者會有多麼自豪。我想真正高明的地道不是人類創造的,而是鼴鼠。

有一次一個人正持鍁翻地,突然就有一隻鼴鼠從不遠處開掘而來。於是他不動聲色地等候,待那凸起和綻放的花紋延伸到跟前時,就猛地從旁一鍁掘下去—他想把它翻出來看一看。誰知這小物件遠超過他的機靈,就在那鐵鍁剛插下去的一瞬,它竟然突然改道而去,並且在地下來了個大轉折—就像空中戰機做了一個特技表演似的,一係列高難度動作就在幾秒鍾之內全部完成。當然那個人是失敗了。他當時不服氣,下狠力挖了一個很大的坑,嘴裏咕噥著:“我就不信,我就不信!”結果除了弄得渾身泥汗,其餘一無所獲。

我看到鼴鼠是因為碰巧。有一次一個孩子不知如何搞來一隻,喜歡得不得了,裝在一個帶蓋的小籃中提著,炫耀卻不示人。我提出想看一下,他乜斜一眼,嘴動了動,並不開籃。這使我馬上想起商品經濟時代的普遍規律—這孩子如果提出“看一眼一塊錢”的話,我是不會吃驚的。還好,最後他勉強同意了。

就這樣,我有機會看到了它:一身最上等的皮衣,灰藍閃亮,顯然是一件最好的袍子。它的一對小翻爪就小心地蜷在身側,像透明塑膠做成的一樣。

紅腳隼

這種鷹個頭不大,可是膽子不小。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俯衝下來,然後超低空飛行,甚至鑽進窄窄的牆道裏逮小雞。不過這是在城郊,在萬鬆浦它完全用不著那樣,因為這兒的食物很多,它們可以安安逸逸肥肥胖胖。

一開始我在林子裏把它們當成了野鴿子,因為初看顏色頗像鴿子。後來見它從高處直衝下來的英姿,終於知道這是一種猛禽。它的數量很多,從林中走一趟起碼可以看到十幾隻。一般來說它的食物是昆蟲,可是當野性發作起來時,就會毫不猶豫地攻擊小鳥。

紅腳隼也像鴿子一樣成群,它們在一起時顯得很順從的樣子。不過到底不是溫和之輩,一轉眼瞥見了人,立刻驚悚一振。它們是一些無所不在的狩獵者,每逢看到它們極為迅捷地撲在地上的樣子,就會想起一個詞兒:全力以赴。

野鴿子

它們的叫聲讓人回憶童年。那種咕咕嚕嚕的聲音令人想起一片密不見人的叢林,想起遠處像烏雲一樣茂密的喬木,想起一些關於迷途忘返和饑餓等等的經曆。咕咕咕,嘟嘟嘟,像兒童們猛力拉扯一種發音陀螺時的聲響,還像從極近的地方聽一個老漢大口吸水煙的聲音。這種音色是極難形容的,以至於要想起那句老話: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

我的印象中,隻有曠野裏,隻有深密的林子才有像樣的野鴿子在叫。或者也可以說,沒有野鴿子啼叫的林子是不像樣子的。在它此起彼伏的叫聲裏,會有一種返回大自然的得意縈繞心頭。

它們的呼喚充滿了某種野地的氣味。這種氣味有些刺鼻的辛辣,還有一些奇怪的誘惑力—它誘惑著林中人向深處走去,再走去,一直走到迷路。

海鷗

這裏的鷗鳥當然是很多了。它們呆在海邊,可是近海鬆林也是它們的另一片玩耍之地,安歇之地和生產之地。這裏主要有銀鷗和燕鷗。從書院往西十華裏左右的屺砪島上有大量的風蝕崖洞,那裏才是海鷗最好的棲息地。我們每次從風蝕崖下繞過,都會驚起許多海鷗。大概由於萬鬆浦一帶沒有岩壁可以做巢的緣故,所以鷗鳥不得已也要光顧一下密林。這就難為了它帶蹼的爪子。

在海邊徘徊,沒有什麼比觀看群鷗再好的事情了。望著它們搏浪嬉戲,健美地翱翔,傾聽一聲聲難以模擬的、不無撒嬌之氣的鳴叫,你會覺得海邊的生活真是神奇多趣。這裏的生活就像這裏的空氣一樣清新。海鷗雙翅的形狀以及它們的滑翔之態,可以讓人認識到什麼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飛行。

萬鬆浦的鷗鳥數量極不穩定:有時多得如同白雲落地,銀片翩飛,它們在浪緣上踟躕一會兒飛旋一會兒,起起落落令人驚歎。有時又三三兩兩,不知所向何方。這些海鷗有時可以讓人離它們很近,於是就可以仔細地端量,看清它們真正的模樣—你會驚歎其體積比原來想象的要大得多,而且竟然如此肥胖健碩:無一絲汙氣的白羽,高高挺立的胸脯,潤滑流暢的雙翅,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如果一片海岸上沒有了鷗鳥,那麼這裏的韻致大約就要損失許多。在這裏,春天是銀鷗最多的時候。

斑鳩

我們過去的課本上有這樣一句:“大斑鳩,叫咕咕,我家來了個好姑姑。”從此它和姑姑溫厚的形象連在了一起。可是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斑鳩的樣子。其實我們從很早就逮了斑鳩來養,隻是不知道,一直叫它為“山雞”,以為是從南部山區飛來的一種小野雞。春天和秋天是兩個捕斑鳩的好季節,記得春天捕的是棕色的,而初秋捕的是帶綠色條紋的,而且更肥。比起麻雀來,斑鳩顯得大大咧咧多了,它們很容易就可以被我們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