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輯(2 / 3)

童年是與動物為伴、特別是與鳥兒為伴的時期。身邊有一隻大鳥並且能夠聽候調遣,那會是一種多麼大的光榮。我親眼見過有的人—一般都是比我們大一些的人,養熟了一隻麻雀甚至是一隻喜鵲:一揮手它們就飛去,一招手它們就返回,而且從落在肩膀上手臂上的樣子看,真是親如一家。為了饞我們,擁有這些鳥的人故意與它們做出一些格外親昵的樣子,比如和它們貼貼臉、吻一下它們尖尖的小嘴等等。這是多麼讓人嫉妒的事情啊,這種嫉妒的感受是長久不能忘懷的。

可是不記得有人與斑鳩結成了那樣的關係。斑鳩隨和然而並不與人過分親近。它們在籠子裏時當然是一副被囚的樣子。然而我們總是在最後時刻把它們放掉,還它們以自由—就像我們對待其他可愛的鳥兒一樣。有人會因為這個而誇我們善良,這才是最重要的。記憶中我們曾把自己心愛的鳥活活養死了,結果換來的是不可承受的痛苦。

萬鬆浦的斑鳩太多了,但現在已經沒人想到要逮來飼養了。它們是我們童年時期與之打交道最多的鳥兒之一。

草兔

每次走進林中都要遇到草兔,一年四季莫不如此。看著它們的兩隻長耳搖動而去,疾飛如箭,覺得林子裏真是生氣勃勃。在萬鬆浦所有奔馳的動物中,一般都認為數量最多的就是草兔。它是所有動物中膽子最小的,可能也是最善良的。如果就近看一下它可愛的模樣,特別是它幼小時候的小臉,就會從心裏疼愛起來。

有一天剪草機從書院的三棵大水杉樹下驚出了六隻拳頭大小的野兔,於是給我們帶來了諸多的喜悅和麻煩。沒有辦法,它們的雙親驚跑了,它們還在吃奶,也隻能由我們收養起來。可是這六個小東西如此美麗又如此膽怯,在人的手掌中隻是顫抖。我們為它們買了奶瓶,可是小而又小的三瓣小嘴根本塞不進膠皮奶頭。

這在大家眼裏已經是六個小藝術品,而不僅是幼小的動物。就在費力焦心地往它們嘴裏塞奶頭的同時,大家也正好仔細觀察了一遍。原來過去隻是粗略地知道它們是怎樣的長相,而對細部並沒有多少真正的了解:水汪汪的一對大眼睛上,眼睫處像紋上了一道金邊;最絕的是小鼻子,鼓鼓的而且無比小巧,有點像貓的鼻子縮小了幾號;整個麵龐和神氣讓人想起一個稚氣而甜美的少女—可愛是不用說了,但是怎麼挽救其生命呢?

最後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找一個注射器,再把針頭換成氣門芯。這樣它的小嘴倒是能夠含得住了,但如何讓它們吃奶呢?總不能用注射器硬往裏推吧?

艱難的兩天過去了,第三天上總算有了轉機:小家夥們熬不住了,饑餓戰勝了恐懼,終於開始含住特製的奶嘴吮了起來。

一個月過去,如今它們已長到了二十公分,棄奶食草,以院為家,歡快健壯。

林子裏常有被其他動物所傷的草兔,禍首未知。有人說是鷹,有人說是狐狸,還有人說是豹貓。我們同情無邊然而能力有限,隻有歎息:可愛的草兔,食的是草,命運也像草。

豹貓

這種凶物初一看像貓,其實卻是貓的天敵,可與貓並稱為動物中對立的一麵、一極。因為一個極柔順,一個極殘暴;一個不離人側,一個狂馳四野。萬鬆浦一帶是豹貓的廣闊天地,它們在這裏正可以大有作為。對它們來說,這兒真是吃物豐盛,衣食無憂,而且也沒有太多的對手。

我對於豹貓原也喜歡,後來卻十分惱恨,這都是因為聽來的一個故事—據說這故事毫無誇張,完全是真實的。故事說的就是豹貓與貓的關係:貓隻要遇到了豹貓,立刻會嚇得渾身打顫,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它們原都屬於貓的大家族,所以相互之間說話還聽得懂。豹貓不斷發出命令,貓都要一絲不差地照著去做。豹貓前頭走,貓則緊跟後邊。它們來到了水潭邊,豹貓就讓貓不停地飲水,直喝到肚子滾圓再吐。就這樣飲了吐,吐了又飲,目的隻為了讓貓把腸肚洗得幹幹淨淨。洗過了,豹貓就把貓吃掉了。

多麼殘忍。而且還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悲。

豹貓的凶和勇是有名的。過去有許多獵人談到它,都瞪起眼睛說一句:“啊呀!它呀!”因為它們看上去形體並不很大,再說麵目像貓,往往不被提防。實際上這種動物真有豹之猛厲、貓之靈捷。它們不僅不怕人,而且還主動挑釁,常於冬夜竄於民宅,搜吃物尋生靈,狂撕亂扯一通。那時候它真正是飛簷走壁,一縱無蹤。

豹貓的來曆有兩種說法:一是走失的貓在野外久了,性情巨變,野性勃發。二是豹一類偶爾與貓一起,生出了這麼一種物件。我看後一種說法有點滑稽,所以不信。倒是前一種說法容易理解,因為境遷情移,並且被孤苦所逼,貓本身就可以走向另一極的。這就像很好的人民,其中有個把做了土匪的,其凶殘往往讓人震驚。

喜鵲

這是一種惹人喜愛的美麗潔淨的大鳥。它十分聰明,如果蓄養日久,就會發現它許多有意思的舉止,知道它有趣而且善解人意。它依戀人,頑皮並且撒嬌,給人的安慰有時多少接近於貓和狗。中國人喜歡喜鵲,這從取名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可是西方有些國家特別喜靜,覺得它太聒噪,因而討厭。讓中國人不理解的是,如此美麗的大鳥,它的聲音隻會是對人間的祝福,是喜慶之聲,怎麼能厭煩呢?

書院裏的喜鵲常常成群結隊,這讓我們引以為榮。我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這麼多的喜鵲,因此也認為萬鬆浦實在是一個吉祥之地。每天走在石板路上,總有一隻隻喜鵲在前後擁護叫鬧,它們相互響應,聲調不一,讓人想到非同一般的欣悅和歡快。

在秋天日暮時分,喜鵲願意安靜地落在院子當中的幾棵大水杉樹上。它們這時沉默了,可能在思索忙碌的一天,稍稍總結;也可能正在欣賞落日和雲霞。

啄木鳥

關於它們是林中醫生的說法雖然廣為人知,但真正給人以體味的卻是在今天的林中。看到一隻隻啄木鳥伏在那兒敲擊著,你會想到它們正在皺著眉頭辛勤工作,比如正做一種號脈或手術一類的事情。這兒至少有兩種啄木鳥:棕腹啄木鳥和灰頭綠啄木鳥。前者是一種非常漂亮的鳥,彩色鮮明,真是技藝高超長得又好。以前曾有人把它們當成了觀賞珍品,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啄木鳥。在許多人的邏輯那兒,隻要是極為好看的事物,就一定是中看不中用的。人們習慣於把觀賞和實用分開。這也是實踐中得來的,比如人,一旦長得太好看了,就往往不願下大力氣幹活了。

如果一個人既像棕腹啄木鳥那樣好看,又能像它一樣始終辛勤地工作,那就一定是人世間的寶物了。人們會讓他(她)的美名四下流傳。

我們書院中剛剛移植來一棵大水杉,不久就給一隻棕腹啄木鳥弄開一個洞。一棵大樹上有了鳥洞,雖然多了一點詩意,但也少了一點完美。有人說:這棵樹肯定是生了蟲。

林子中的洋槐和鑽楊常受蟲子襲擾,因此也真是虧了啄木鳥們。看著它們垂直貼伏在樹幹上並且能夠轉來轉去、歪頭擺腦的模樣,心中就會泛過一陣感激。許多動物都在默默地幫我們,以自己的特技,或至少以歌聲來援助我們。啄木鳥的敲擊聲就是林中最清脆的梆子,特別是在濃霧天氣,那時這是原野裏唯一使人振作精神的聲音了。在它的聲音裏可以安心讀書,也可以想想天晴之後去采蘑菇之類的好事。

雲雀

她僅僅以自己的歌聲成為了萬鬆浦的標誌。有人回念在書院裏居住的日子,竟然首先想到了雲雀那不倦的歌唱。她在高空裏凝成了一個小點,響亮的、不願妥協的歌聲就從那兒布灑下來。她仿佛一直在重複同一類歌詞:樂樂樂樂、可樂可樂、真是歡樂、我們真是歡樂歡樂然而還是歡樂!

她的亮喉讓最好的人間歌手嫉妒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不倦,不蔫,永遠的樂觀主義者,永恒的大自然的歌者。在一片草地或林木之上的高天中,她是自然神懸起的亮喉。有人說她在為自己幼小的生命而歌:就在與她垂直的地麵上,有一個隱藏得很好的小草籃,那就是它的窩,裏麵正有她的幾隻精巧的卵、或者幹脆就是幾隻嬌嫩的小雛。她的目光大概比得上鷹,因為她可以在高空裏用目光愛撫它們。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心中愛意洶湧。她要把小雛們一口氣唱大、唱醒。

也就在這樣的歌聲裏,萬鬆浦迎送著自己的生活。這兒四處都是雲雀的窩。

樹鷚

一片林子裏因為有了樹鷚就顯得熱鬧一些,因為它是最不安分的一種鳥,飛起來一蕩一蕩的,像打秋千。當地人從來不叫它的學名,隻喊它“癡大眼”。這可能是與麻雀相比較而得出的一個外號:不像麻雀那麼警覺,有點大大咧咧的。它的眼睛並不大,說它“大眼”,是指它的馬馬虎虎。如果小心一點,可以湊得很近去觀察它—它隻顧忙自己的,不太在乎。樹鷚不僅在樹上忙,而且在水渠邊,在紅薯地裏,到處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

兒童們常常捉了樹鷚,一心一意養活它。他們將其握在手裏撫摸著:“多麼胖啊,這麼多肉。”如果是一隻麻雀,這個時候隻會是一陣急急喘息,因為那是極度的緊張和氣憤—誰都知道麻雀是氣性最大的一種鳥,被捉後不吃不喝,會活活氣死。樹鷚卻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東張西望一陣,然後就開始啄人的手:輕輕地啄。不過幾乎所有的樹鷚都能成功地逃脫,這當然是因為孩子們的大意:他們真的以為它隻會癡癡地瞪著一雙眼睛呢。

在萬鬆浦,每當半下午時分,這一隻隻“癡大眼”就開始激動起來了。它們的飛行很像大海浪湧上的小船,起起伏伏,真的有一種漂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