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輯(3 / 3)

杜鵑

萬鬆浦有許多四聲杜鵑和兩聲杜鵑。所以一進林子裏首先聽到的就是它們不倦的呼喚。比起野雞和野鴿子此起彼伏的叫聲來,它的聲音顯得更為親近—簡直就在我們身邊。它的聲音是透明的,清爽脆亮的。我們很難想象沒有杜鵑的林子會有多麼暗淡和寂寥。

客人住在書院裏,常有的一個感歎就是:這種鳥可真能叫啊!是的,整個的春天和夏天,從白天到夜晚,整整一個長夜它都在呼叫。二聲杜鵑和四聲杜鵑都在叫。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呼叫,這到底是歌唱還是呼喚?我們寧可相信是後者。就由於這不能停止的呼喚,所以才有“杜鵑啼血”之說。

要真的體會杜鵑這奇異的啼鳴,隻有到林子裏住上一夜才行。這徹夜不休的聲音會讓人半夜坐起來,一邊傾聽一邊牽掛,發出陣陣猜測:為什麼、為了什麼?是悲傷嗎?是孤獨嗎?是尋找嗎?是渴望嗎?它麵對的是茫茫林海,是百鳥喧嘩或者死寂的長夜—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它總是這樣呼叫,不能停止。

有人說:它正處於“發情期”。是的,發是暴發,情是愛情。一隻美麗的鳥兒暴發了愛情,隻能是這樣。我們不知道比較其他的生命,這種鳴叫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它並不太大的軀體內,竟然蘊藏了這麼盛大的愛、這麼多的情感和力量。這種巨大的消耗也隻能為了愛情,它在為愛情啼血。這種啼叫甚至讓人有一個不祥的猜測:或者是絕望和死亡,或者當千呼萬喚之愛到來時,它會因為巨大的耗損而倒地不起。

在這兒,許多人常把一個慌慌逃去的狗獾或豬獾當成了狐狸;再不就說:我剛剛看到了一隻狼。如今,它和狐狸在平原上已經是最大的野生動物了,而且繁殖力強,蹤跡不絕,潑潑辣辣地打出一些洞子,神出鬼沒。人們一提到獾就會想到那個駭人的故事,因為小時候或許都聽到過一些人對它的奇特描述:獾是不咬人的,它隻是太好奇了,見到人就要與你玩耍,不停地胳肢你,讓你笑、笑,不停地笑—你越笑它越是起勁地胳肢你,直到你笑得絕了氣。它隻有看到你一動不動了,這才灰心喪氣地走開。所以家長常常這樣告誡孩子:去林子的時候,特別是上學的路上,如果遇到了一隻獾,千萬不要和它靠近,更不要和它玩;如果它動手胳肢你,你可一定要咬著牙忍住啊。

獾的一張小臉十分生動,特別是狗獾,模樣並不難看。十幾年前我曾從不遠處觀察過獾:它正吃海棠樹下的一隻小香瓜,那咯吱咯吱的聲音、抬起爪子舔食的樣子特別可愛。就因為它樂於在土洞裏鑽來鑽去,人們一直認為它是一種不潔的動物。人們不吃獾肉,但十分珍惜獾油,一直把它當成醫治燙傷的首選良藥。

記得有一年,林子裏有一個酒鬼去會自己的親家,由於酒喝得太多,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雷雨,結果倒在花生田裏淋了一夜。第二天人們找到了一個半死的人。他被抬回家去,一直醫治了好久才能出門。事後談起這個經曆,他卻一口咬定自己遇到了獾:“它的小手啊,搭上你的胸口就開始了胳肢,再也不願拿開了。還好,最後我就對著它的小嘴嗬氣,不停地嗬氣,直到用酒氣把它嗆跑了算完……你看,酒是好東西啊,酒救了我一條命。”

夜裏,每當書院的狗突然急急地咬起來,有人就說:“是獾來了,獾又進門了。”令人不解的是,獾每夜都要來,它到底要來這裏幹什麼呢?

狐狸

狐狸的智慧和美貌都是招人嫉恨的,所以一直有人把它比做媚女,還要說:“像狐狸一樣狡猾。”可見它壓根就是一種不凡的生命。不必翻蒲鬆齡的書,萬鬆浦一帶的人都能講出許多狐狸的故事。這些故事來自生活,而不是來自書本。因為聽這些故事太多,並且講述者總是言之鑿鑿,所以大多數人並不懷疑狐狸所具有的神奇能力。在這兒,最具有神力的動物就是狐狸,其次才是黃鼬。

我們這兒有赤狐,有人不止一次在河岸上看到緩緩離去的狐影。一年初冬,有人起早趕海,就在一條小路上看到了一條身上沾霜的狐狸。因為它蜷在那兒不打算讓路,他也就停下腳步。他做一個威嚇的手勢,它也做一個。他用手裏的鐮刀當成槍向它瞄準,它這才懶洋洋地離開。赤狐肯定也是有神力的。因為過去的林子更大的緣故,關於狐狸的傳說也就更多。它們可能實在太寂寞了,總是時不時地走出林子找人逗一點樂子。比如說它們最願做的一件事就是扮作一個美麗的姑娘,因為它們特別知道這將多麼招人喜歡。看著一個個男人在它們麵前大獻殷勤,心裏一定樂開了花。再就是半夜裏在林子深處哀傷地泣哭,直哭得肝腸寸斷—有人到林子裏尋找時,會發現這哭聲永遠在前邊、在林子的更深處。

赤狐可能比一般的狐狸更為嗜酒。常常聽說它因為醉酒露出尾巴的事情。海邊上許多人都知道這樣一個故事:在過去家家都釀私酒的年代,曾經有一隻赤狐誇口,說它嚐遍了村子裏所有人家的酒—那是一個中午,當時它正幻化成一個人人都熟悉的教書先生的模樣,走在街上,還戴著一副缺腿的眼鏡。可惜它真的喝醉了,蹣跚著,一條尾巴拖得老長。

在河邊上看果園的老人最願講的就是他親眼目睹的一件真事:有一天中午很熱,他正鋪了一片席子在高粱地邊歇著,突然聽到有人哢哩哢嚓騎著一輛自行車過來了,他抬眼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騎車的是一隻狐狸,那車鏈子都鏽了。他大喝一聲,那狐狸扔下自行車就跑了。

在林子裏,人們隻要遇到了一些不可解的事情,總是說一句:大概是狐狸辦的吧?這樣問一句也就模糊過去,凡事不求甚解。所以狐狸對人來說也像其他事物一樣,總是有利有弊:一方麵它使生活增加了一些浪漫的想象、一些情趣,另一方麵也使人遇事不再細究,減少了一些科學追問的精神。

我們這兒以前蛇是很多的,現在不知為什麼變少了,許多天都見不到一條。人天生是怕蛇的,總是將其看成最可惡最令人恐懼的東西,為了表現自己的勇氣,隻要見到就要設法消滅它。這是多麼大的誤解。後來才知道它應該是人類的朋友,並且有權利與人一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據說蛇也是有神力的動物之一。萬鬆浦一帶最多的是蝮蛇和一種花花綠綠的水蛇,但很少聽說它們傷害過誰。總是人在打它們,還編造出一些故事中傷它們。像白娘子那樣美化蛇的故事是絕無僅有的。盡管如此,那個故事中與母蛇在一起的男子還是臉色可怕,因為蛇屬陰,它太涼了。人蛇相戀,這多麼可怕,這可真想得出來啊。有人問:蛇不過是細細的一條,怎麼與之相戀?這不過是扯淡嘛。

蛇的神力在童年時期曾經有過一次實證。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夥學生在海灘上玩,其中有人一連打死了兩條大蛇。結果回家的路上不斷發現有蛇擋在小路上—惶恐中有人又打死了幾條。於是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隻要往前走就有蛇在擋路,它們太多了,多得就像亂草一樣,一綹綹封住了所有的路徑。

我至今記得小時候那片恐怖的槐林,它太大太密了,黑烏烏立在海灘一角。從來沒有人敢去那兒,因為據說它屬於蛇的領地—那裏盤踞著無數的蛇,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其中有個蛇王,它是一條比手臂還粗的、頭上長了雞冠的大家夥。黑色槐林那兒常常傳來一聲聲奇怪的鳴叫,有人說這就是蛇王的叫聲。那片林子陰氣森森,這完全是因為蛇的緣故:蛇是真正屬陰的,它很涼。

直到十幾年前,那片神秘的林子才最後消失。那當然是工業化帶來的後果,因為廠房一直要往前推進。可是從來沒有聽說蛇王及其他的子民有過什麼反抗、產生過什麼故事。看來工業化是無堅不摧的,它呈現出與蛇的屬性完全相反的另一極:陽性特別強。

我們書院有一天發現了一條小小的青蛇,大家不僅不怕,反而引為希罕,圍著觀看。司機小鐮被它小巧的、光滑的身軀吸引了,於是伸手撫摸了一下。誰知小青蛇一陣恐懼中張開了嘴巴:小鐮的食指上立刻留下了兩個米粒大的印痕,還出了血。這時大家才想起蛇是有毒的,嚷叫起來。可是小鐮笑笑說一點也不疼。他把小青蛇放到草地上,擦擦手。後來小鐮果然無恙。

鵪鶉

“俺那閨女老實得啊,就像一隻小鵪鶉。”這是一位老太太說過的話,讓我一直不能忘記。我感到好奇的是,像小鵪鶉一樣的姑娘會是怎樣的啊?鵪鶉是一種最樸素的鳥,它常常因為自己的弱小而招人疼憐。我看過那些飼養鵪鶉的人家,它們一群群圍在主人身邊討要食水的模樣,真是可愛之極。

我第一次仔細地觀看和撫摸鵪鶉是在幾十年前的夏天。當時我們學校支農拔麥子,有人幹到接近中午時分突然大呼小叫起來,於是大家都圍了過去。原來他逮到了一隻鵪鶉。他訴說著整個過程:這鵪鶉被發現後就一直沿著麥壟往前飛跑,他就追趕,“它跑得可真快,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捉住。”“它為什麼不飛呢?”他回答:“它忘了。”

鵪鶉因為善跑,有時真的要忘記了自己的翅膀。鴨子和雞,都是忘記了翅膀的飛鳥。翅膀是為天上準備的,而兩條腿隻能留給人間。

一個小姑娘剛逮了一隻毛茸茸的小鵪鶉,用手捂住往前走,嘴裏唱著:“鵪鶉是小雞,喂它一點米;下了兩個蛋,變成小弟弟。”這次我好好看了一下她的小鵪鶉,發現它的眼睛有著難以消除的羞澀,栗色羽翼就像一件素花衣服,顫顫的小腿讓人想起剛剛進城的山裏娃娃。我想把它頜下蕪亂的絨毛理好,每動一下,它都不安地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