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輯(1 / 3)

它們 (下篇)

青蛙

好久沒有這樣的情形了:入夜後,躺在床上聽陣陣蛙鼓。那是許久以前的記憶了。可是如今在萬鬆浦,又可以找回這樣奇妙的感覺了。蛙鼓就來自旁邊的河,來自院中的小灣。

誰還記得這樣的情景:河邊紫穗槐棵子裏有高高低低的鳴唱,你躡手躡腳走過去,伸手搖動一下灌木枝條,樹棵裏就噌噌竄出無數的青蛙,那真是萬箭齊發。

青蛙的模樣千奇百怪,不可勝數。有的通體像翡翠一樣碧綠,有的長了粉紅色的花紋;有的個頭胖大,有的小巧玲瓏。有個南方人站在河邊看了一會兒,咕噥說:“這是一道菜啊,田雞田雞,這裏不是太多了嗎?”他後來真的找來一麵小網,隻一轉眼就捕了一大桶。可是當他拎著桶不無炫耀地往回走時,卻遭到了許多白眼。

半路上,南方人把那桶青蛙放掉了。

蟾蜍

它模樣難看,令人不敢久視。一隻老蛤蟆身上有無數疙瘩,眼睛的顏色都是紅的。最老最大的蟾蜍像碗口那麼大,步子極為緩慢,步態很像一隻龜。它一動不動時模樣威嚴,沉默、陰鬱,想吃東西時就緊緊盯住樹枝上的那隻蛾子—隻需幾秒鍾蛾子就一下掉進了它的嘴裏。這就是它注視的功夫。它的目光裏有一種陰沉可怖的特殊力量,這就是:眼力。

這一帶的人沒有不知道蟾蜍有這個功力的,所以從來沒有人與之對視。今天看,也許它能夠從眼睛裏發射一種微波之類的東西。直到現在,隻要一說到“眼力”這個詞,我馬上就會想到蟾蜍的眼睛。

現在的萬鬆浦,像記憶中的那種大蟾蜍已經不見了。為什麼?不知道。一群群的中小蟾蜍隨處可見,它們入草叢進水灣,忙個不休。可是它們一般來說是沒有什麼眼力的。

沙錐

來這兒的朋友常有一種誤解,以為在海岸上飛跑或翩飛的小沙錐就是等待長大的小海鷗。跟他們解釋沒有用,他們不信。而我們這兒的人從小就知道二者是不同的。海鷗走路笨拙,而沙錐有極好的跑功,它這一點很像戲曲舞台上的某些人物。沙錐雖小,但如果能從近處看一下,就會發現它們有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並非是什麼小雛。龍口當地人對這種小而老成的模樣叫“小老樣兒”。

沙錐比起海鷗來,就長了一副“小老樣兒”,是可愛之極的一種鳥,平時在滿是粗砂粒的海邊飛跑,成群結隊。在退潮線上的淺水裏,它往往用怪異的目光注視著水流,頎長的雙腿一瞬間凝止不動。有時候海邊上食物不足,它們也要遠遠地飛向海灘深處。

小時候與沙錐的親密接觸不是在海邊,而是在收獲過的紅薯地裏。那裏已變為初冬的一片砂子,不過比海邊的砂子要細得多。我們用墊上了玉米秸稈的鐵夾子捕捉沙錐,這樣就可以不傷到它們。鐵夾上的小玉米蟲一動一動引誘著,它們一群群地往前疾走,從不生疑,遇到吃物一定要伸出嘴巴。所以捕它們是很容易的,遠比捕麻雀要簡單得多。那時我們曾經捕了多少沙錐啊,每一次都引起一陣歡呼雀躍。第一次湊近了看它時曾感到萬分好奇:看上去形體緊湊的小鳥原來這麼胖啊!於是我們就給它取了個外號:肥。

來此地的客人總是說:瞧這兒多麼好啊,有一群群的大海鷗,還有一群群的小海鷗。還議論:大海鷗能飛到海的裏邊,小海鷗還不行,它不敢啊。

百靈

百靈和雲雀讓人分不清,如果離得近了,鳳頭百靈頭頂那一小撮毛發倒是很好的標記。這兒的百靈一度和雲雀一樣多,後來不知為什麼百靈就更多地飛往南部山區了。山區的人讚不絕口的隻有百靈,他們從不言及雲雀—或者他們以為二者是同一種東西,隻不過像其他物品一樣,僅僅是“牌子”不同罷了。

百靈的歌聲就像雲雀同樣美妙,但節奏稍有不同,聽起來更為渾厚和婉轉悠揚。它在山區和平原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壓根就不能體會城裏人裝在籠子裏的百靈是怎樣一種心情:據說一旦失去了籠子,那些城市百靈是很不習慣的。

有一個劇院門口貼了一張海報,上麵誇某位歌手為“小百靈”。當然,這隻能是在歌聲方麵謙虛地稱“小”,而絕不是在形體方麵。如果是一位傑出的女高音,是否可以稱為“小雲雀”呢?

百靈就像雲雀一樣,成為我們萬鬆浦最引以為榮的絕妙歌喉。

麻雀

有人說這是真正的平民之鳥,它們無所不在,平凡無奇,然而異常頑強。它們也像平民一樣為數眾多,不被珍視。可是誰又能忘了麻雀呢?你一時會想不起天鵝,盡管它是那麼高貴。麻雀像種子一樣撒遍大江南北,無論城鄉和遠野,都是它的生存之地。它沒有婉轉的歌喉,絢麗的衣裝,也沒有雄健的體魄。它真的隻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鳥兒。在許多時候它就是鳥兒的代名詞—它可以代表它們,因為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它,它就近在眼前,就在窗前和屋簷下,就在童年的手上。

一個地方如果連麻雀都沒有了,很可能其他的鳥兒也很難見到。它與大多數人一起生活,甚至是一起悲歡。在寒冷的冬天,大雪鋪地的日子,麻雀無處覓食的窘境多像斷炊的貧民。那時候它們落在一家一戶的院牆上,小聲地議論著,瞅著屋內。北風吹起它們已經不再整齊的羽毛時,它們都顧不得像往常那樣掉轉一下身子。

連日大雪封地之後,總能看到有麻雀死去。這就是鳥兒當中的“路倒”。

我注意到城裏的麻雀:它們差不多都是羽毛發黑,紊亂,可愛的肚腹也不再是白白的。有的麻雀甚至是烏黑的,那大半是在煙囪旁取暖時弄髒的。城市已經沒有一片幹淨的地方可供它們棲息,落腳之地盡是垃圾,盡是汽車尾氣和人流車輛攪起的暴土。可是它們已經無法離開,因為它們就像大地上的貧民一樣,故土難離。它們不是遊牧民族,不善於大幅度長距離地遷徙。

而萬鬆浦一帶的麻雀是潔淨的,它們停留的是海風吹拂下的白沙綠樹,是被雨水洗過的幹淨的屋簷。我每一次看到這兒的麻雀,就會想到城裏的鳥兒,我在心裏問:你們和人不一樣啊,你們沒有單位,沒有戶口,也沒有各種家具的拖累;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們有翅膀啊!你們為什麼不離開呢?你是會飛的生命啊。

可是我也知道,大多數生命還有一個屬性,那就是依戀。對於一些更優秀的生命而言,在許多時候真的是很難一走了之的。

野雞

“我在這裏看見大野雞了!”來萬鬆浦的客人往往在第一二天就這樣說,一臉的欣喜。這對他們來說很可能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在動物園裏見識到它們的模樣。可是動物園裏的野雞不太叫,它們那時候因為孤寂,總是沉默多於歡愉的。而這裏的野雞卻是旁若無人地大叫,因為它們自在,也因為自豪。從記事的時候起它們就在林子裏呼叫,那是這些野雞的父輩嗎?可見我們這兒的人與它們至少也有兩代之誼了。

任何的一片林子,如果沒有野雞沙啞的大叫,就不會顯得有多麼深邃,也不會呈現出應有的野性。林莽之氣的一多半是來自野雞的叫聲,其次還有野鴿子的聲音。如果野雞不太怕人,如果它公然能夠在離人幾公尺遠的地方四下張望並迎著你放開喉嚨,那會是多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