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輯(2 / 3)

有一天下午,書院的人正在菜地裏忙著,突然就有一隻母野雞領著一群小野雞從林子裏出來了。那一大群精致的小雞至少有七八隻,悄沒聲地跟在母親身邊,真像童話一樣可愛。這時候公野雞不在,那個做父親的不知到哪裏去了。

公野雞常常入畫,就因為它有一條彩色的長尾。孔雀開屏太有點南方的誇張了,於是北方的野雞甩著長尾一飛,肥肥的身軀掠過林梢,更是呼啦啦生動逼人。

奇怪的是這裏的人幾乎沒有找到過野雞的窩,當然也沒有看到它的蛋。但常有人飼養過小野雞,並且把它巧妙地混在家養小雞中,讓老母雞把它帶大。野雞的深色翅膀很快就在雞群中凸顯出來,並且最先為貓所注意:它看看小野雞,再看看主人。

燕子

這裏的燕子主要為家燕和金腰燕。人們是多麼珍惜這種鳥啊,簡直不是把它當作鳥來看待的。它在鳥中的地位,多少有點像貓在四蹄動物中的地位,即與人的關係特別親近。“那是燕子啊”,經常看到懷抱小孫子的老爺爺指著落下來的兩隻燕子說。小孫子剛剛十來個月大,望向燕子的眼神還有些恍惚,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可是他從這麼早就開始結識這種非同一般的鳥類了。

我常常想,燕子到底是怎樣確立與人的這種特殊關係的?它們與人如此親近,卻並非像鷹一樣喂熟後可以為人驅使,也不像鴿子那樣圍在人的身前身後。貓在人這兒獲得了獨一無二的特權,比如在人的詞典裏,貓可被稱為“男貓”、“郎貓”、“女貓”等,其他動物則不行。無論是農村還是都市,它們習慣上都要與人同眠,可以隨時隨地跳上床頭炕頭。而即便是一隻小狗,隨意跳到炕上也是不被允許的。這大半是因為貓的嬌媚和潔淨,它們大多時候是一塵不染的。燕子卻從不接近人的身體,但它把窩築在一戶人家的房簷下,這戶人家就會覺得受到了獎賞一般,十分高興。有的燕子甚至把窩築到了屋內—這在今天的城裏孩子看來可能是不會理解的—但這一戶人家卻真的會因此而更加高興。

比較幾種動物與人的關係:狗常常與人合作;貓特別讓人親昵;而燕子更多地使人尊敬。

黑色的燕尾服,雪白的襯衣,燕子在打扮上是個西化的紳士。然而它卻是中國鄉土民眾的摯友。連最貧窮地區的人都知道不可以打燕子,連最小的孩子都知道這是一種獲得了豁免權的鳥兒。他們都小心翼翼和真情實意地對待來到自己家的燕子。燕子最喜歡成雙成對地呆在一起,並且能夠像人一樣夫妻雙雙地忙碌,飼喂自己的小孩,一點一點將其養育起來。

在我們萬鬆浦,燕子同樣是最高貴的鳥兒。

雀鷹

如果在陰冷的天色裏呈現這樣一幅圖景:北風吹拂著野地裏一團團的滾地龍草,一隻雀鷹正從它們中間起飛,就會讓人感到最嚴酷的冬天已經來到了。雀鷹那灰乎乎的身軀在萬鬆浦的上空活動時,實在是顯得觸目。

有一天,這兒的天空翱翔著四十多隻蒼鷹—其實隻是雀鷹。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其情其景讓我印象深刻。

書院東河那兒就有雀鷹的窩。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一隻雀鷹抓住一隻什麼獵物從院子上空飛過,那模樣讓人想起一架飛機懸掛了炸彈在飛翔。

有人以為雀鷹是小個頭的,而紅腳隼卻有可能是大的,這是一種誤解。雀鷹其實還要大一些。雀鷹捕捉鳥兒的殘酷場麵我們沒有看見,但我們書院鬆林裏常常有鳥兒淩亂的羽毛。一場血腥的戰爭和殺戮總是從我們的眼皮底下滑過,看來雀鷹是善於速戰速決的。也許正因為這裏的鳥兒太多,所以才有這麼多的食肉動物。可是同樣是長了雙翅的,卻要以另一些飛翔的生命為食,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這是一種可怕的象征。

這裏蒼鷹很多,另外還有一種更大的鷹:。如果有一隻飛向了高空,有人就會指點著喊:“看哪,老鷂子!”它們比紅腳隼和雀鷹更為猛厲,能夠捕捉飛馳的草兔。

大雁

大雁路過萬鬆浦時常要留下來玩幾天。它們在稀疏的葦棵間慢慢挪步的樣子很可笑。一些獵人很喜歡它們能在這兒逗留,還給它們取了個外號:“老呆寶”。小時候曾看到一個矮個子老人挎一個籃子低頭在青青的麥田裏走,問他幹什麼?答一句:“撿大雁糞。”我們爭著去看他的收獲:籃子裏隻有幾塊光滑的、白色的圓柱形東西,根本就不像糞便。問他幹什麼用?他答:“做藥材哩。”

往昔裏,午夜有兩種聲音是最迷人、最難忘的。一種是天空過大雁時的鳴叫:像小兒低語,像嬰兒在笑。這聲音讓我們在心中默念:“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一種是馬車在不遠的路上通過時,馬蹄發出的喀噠聲:不脆也不艮,不響也不悶,配在夜色裏真是好聽。

現在這些聲音都聽不到了。不客氣地講,一些特別的、真正的幸福,我相信是隨著它們的消失而永遠地消失了。

灰鶴

在河灣處,在海灘上的一個個大水窪那兒,常常落下一些灰鶴。它們的長腿讓當地人發出驚歎:謔咦!灰鶴在淺淺的草叢中躊躇時,兩眼癡呆呆地望向四周,有時獵人湊得很近了它還是毫無察覺,無動於衷。

前些年秋天一個獵人被早就想逮他的公安人員逮到了。候審期間他哭喪著臉說:“我什麼壞事也沒幹,我不過是打了一隻鳥。”公安人員認為隻要是長腿的鳥就要保護,至於怎麼處罰,那還要看鳥類圖譜。那個獵人說:“我的命怎樣,最後就看那張譜了。”

結果查出是一隻灰鶴。罰款,沒收獵槍。這結果使獵人還是有些高興,說:“如果譜上讓我蹲個三年兩載的,我也沒有法子。”

這個獵人來萬鬆浦玩,路上正好看到了一隻灰鶴翩翩落下,立刻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說:“又是它,媽的。”

灰喜鵲

灰喜鵲是葡萄園裏的頑皮鬼,不受歡迎,毛病屢教不改。它們愛吃葡萄,但從不講究方法:每一個葡萄串穗用長嘴吮幾下也就算了,結果整串的葡萄就要爛掉。種葡萄的人說起灰喜鵲,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因為灰喜鵲屬於受保護的鳥類,隻能轟趕而不能捕殺。結果許多葡萄園不得不雇用專門的人到園子裏按時喊兩嗓子,叫做“趕鵲人”。

灰喜鵲看來十分滿意自己的角色,它們一直呆在樹上,專等趕鳥人喊過了離開,然後一頭紮進園子。種葡萄的人捧著被它們啄過的爛葡萄穗,說:“你說這些狗東西氣不氣人啊!”它們不吃葡萄的時候,一群群在園子邊上飛旋,叫出一陣陣不無滑稽的聲音,很像是取笑葡萄園的人。

但即便是葡萄園的人也承認:灰喜鵲單從模樣上看還是很好的。它們有海軍軍官才穿的那種灰呢子長大衣,還戴了黑色貝雷帽,真是足夠神氣。當它們安靜地呆在樹上時,那種神情也是非常溫文的。可是更熟悉它們一點脾性的,就會發出連連歎息,感到惋惜。因為它們既是清除鬆毛蟲的能手,是使一大片林木免於毀壞的大功臣,又是海邊一帶十足的搗蛋鬼。它們不僅對葡萄園恣意妄為,而且還對其他的鳥類構成侵犯,甚至趁其他鳥兒外出不在時,動手拆毀人家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