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北往

訪談

作者:曹永 王祥夫

曹永:王老師,很榮幸和您訪談,我們就隨便聊幾個話題吧。您的小說一直在關注時代發展與社會變遷,但奇怪的是,您不僅熟悉城市,對鄉村也不陌生。這是否跟您以前的生活有關,能否跟我們談談?

王祥夫:見到你真是高興,先說一下讀你的小說吧,讀你的小說真是讓人有一種快感,我是個饕餮之人,所以這樣來形容讀你的小說的感受,你的許多小說我都喜歡,讀你的小說就像是吃牛腱子肉,你的小說裏有許多牛腱子肉,恰好我偏愛腱子肉。哈,最近我寫了一個短篇,就用了你的長篇小說《無主之地》裏的一句話,這篇小說的題目就是《噗的一聲細響》這個題目好極了,編輯看了也滿心歡喜,這篇小說的靈感可以說就是來自你的小說。我的小說,寫到如今我自己也記不清寫了有多少,或者是都有哪些篇目,但不足的是,在我的小說裏恰恰就缺乏你小說裏邊的那種極為硬漢的東西,這就是我喜歡你小說的原因。我是從農村小說到城市小說,你要知道中國實際上直到現在都是一個大農村,所以中國作家大多都是從寫農村出道,這簡直就是無一例外。但中國近幾十年來發生的變化太大了,社會矛盾現在已經從農村轉移到了城市,作為一個作家自然也應該跟隨著轉。

曹永:現在的作家,基本都受過係統教育,並通過後天的努力,掌握相當的寫作技巧。就像武術,他們上陣都是擺好架式,按套路出招,而我是野路子,衝上去,埋頭就是一頓亂拳,樣子就有點唬人。王老師,我最喜歡您的《五張犁》,幾乎沒有故事,所寫的僅僅是一個失地農民的精神狀態,但它簡直就是兩個時代相撞的鳴響。我覺得這種小說是神來之筆,並不是坐在書房裏就能想出來的。究竟是受到什麼啟發,促使您寫出這種作品?

王祥夫:對短篇而言,我當年和評論家段崇軒有過一個訪談,他說短篇寫什麼最重要,我對他說短篇小說和中篇不一樣,不是寫什麼重要而是看你怎麼寫,短篇是一種隻能“偶遇”的奇怪東西,靠技術也不能完全靠技術,我寫短篇無數但我也說不清,我所能說清的就是一句話,短篇小說不看你寫什麼,而是要看你怎麼寫,你說的《五張犁》原發在《人民文學》上,這個短篇幾乎沒故事,我是一個喜歡給自己出

難題的人,沒做過的事,常人不做的事我偏愛做,反常的事對我相當有吸引力。我寫這篇小說時就對自己說這個小說裏邊要一點點故事都沒有,與這個小說相近的還有一篇名為《拆遷之址》的小說,裏邊也幾乎沒有一點點故事,但那是我的珍愛,感謝當年張豔茜把它發表在《延河》上,《延河》是本好刊物,我有一句話,朋友們都耳熟能詳,那就是“老婆在哪裏哪裏就是家,朋友在哪裏哪裏就是好刊物。”說到這裏我又很想念豔茜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對《五張犁》這個短篇最好的評價出自我的朋友程紹武之口,他當年正是這篇小說的責編,他說這篇小說是“農耕時代結束的挽歌”,隻他這一句我就滿足了,紹武真是個好編輯家,他的評論也寫得好。寫《五張犁》這個小說,是我去城市邊緣的工地上去,那地方原來是一大片菜地,我們那個城市天天張開血盆大口要吃的蔬菜大多都出自那個地方,但我去的時候看到那裏已經變為工地,我看到一個歲數很大的農民,呆坐在那裏,兩手張開,那兩隻手是僵的,長年勞作的手沒有不是這樣的,我再看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傷心起來,那兩隻眼睛有說不清的東西在裏邊,失望也不是,憤怒也不是,期待也不是,當然更不會有哪怕是一點點歡樂在裏邊。後來他告訴我他是來看看他那片地的,他告訴我,推土機正在推的那塊三角地就是他家的菜地,這邊長多少,從那邊量又是寬多少。我看著他,心裏真是難過,直到現在,我一直都忘不了那雙手和那兩隻眼,就這些,然後就有了《五張犁》。曹永,小兄弟,我告訴你,我還要感謝我的小說《五張犁》,寫完它,我才覺得我那口氣順過來了。

曹永:現在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中國的作家,文學壽命多半很短暫。許多作家,盡管曾經寫出優秀的作品,但最終都走向沒落。他們後期的作品,簡直不堪卒讀。而您的作品永遠充滿活力。在我的印象裏,幾乎就沒有失敗之作,始終保持著較高的創作水準。請問您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

王祥夫:好像是,契訶夫寫過一篇《跳來跳去的女人》,而我應該是一個跳來跳去的男人。在各個領域跳來跳去,美術、音樂、收藏還有別的,我的心靈一直都不安分守己,我也不願意安分守己,一個作家或一個藝術家,他要是安分守己就完了。我的興趣真是要比一般人廣泛,我也不是那種惜命的人,高興了,看到朋友了,我就什麼都不顧了,我有點人來瘋,還有點酒來瘋,但我喜歡,我覺得這是生命力的外延,一個人,為了健康什麼也不去做,那他

活著幹什麼?隻為了長壽,多麼的不應該。你問我怎麼保持創作水準,其實我也是怕極了,每寫一個短篇或中篇都在心裏怕極了,怕寫壞,怕沒以前寫的好,但這種怕也隻是形式上的,如果怕與不怕可以說是形式上的東西的話;但一旦動起情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我是勇往直前的人,隻要恨與愛在。千萬個怕與擔心就都消失了,我愛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和珍惜,我恨的東西我一定要把它展示給人們看。當年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中篇小說《旱天雷》就是源於一個吸毒事件,那小說裏的年輕人並沒有吸,而被弄到裏邊卻真吸上了,這簡直讓我憤怒極了,憤怒對作家來說有時候是一件好事,能讓你在寫小說的時候不再怕什麼,對形式與方法過多的想法會消失,你都不會再過多的蹣跚其中。還有一個中篇是發在《長城》上的《顧長根的最後生活》,這個小說是從現實中的一個故事而來,派出所的所長嫖妓被一個退休人員看到,而這個退休人員到後來卻被當做嫖客抓了起來,你想想,這裏邊的故事,你想想,這裏邊的權利的臭味,你再想想,這裏邊司法的多麼讓人惡心,這裏邊會有多少東西。我覺得憤怒對一個作家來說是一件大好事,就怕你不會憤怒。真正可以延長一個人創作生命的東西是愛與恨,還有想像力,說到想像力,我真是很喜歡你的《捕蛇師》,關於這篇小說的很多評論我都看了,惟獨關於這篇小說超人的“想像力”這一點沒談到。一個作家是不能沒有想像力的,失去了想像力,便是創作的死期已到。我還希望有日本導演來拍你的《捕蛇師》,我讀了這個小說,認為如拍片子,惟有日本導演能夠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