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如泰山

重量

作者:曾瓶

1

縣長張建國打來電話的時候,桑原緊皺濃眉,正在辦公室和安監局副局長王一華研究一個加強汛期安全的通知。

按說,這個稿子沒有多少研究頭。去年,前年,更早,這個時候,縣委、縣政府都會以兩家辦公室名義,製發一個通知,強調做好汛期安全工作的重要性、緊迫性。把去前年的文件拿出來,年月日換一換,就成了。按程序送簽,沒有哪個領導會不簽字,並且還不會拖延時日,安全生產重如泰山嘛!用得著桑副縣長如此鄭重其事?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是安監局局長馬可。

桑原不這樣認為,他肩上扛著特殊使命。紅源縣今年必須摘掉安全生產“黑帽子”,“黑帽子”並非桑副縣長想戴,是省政府硬戴上去的。要不然,縣政府主要領導、分管領導得向省政府作檢查,視情況,責令引咎辭職,省政府文件如此規定。

省政府文件沒有落實的不少,縣長張建國給桑原談分工時,看他天塌地陷的樣子,就如此安慰桑副縣長。

萬一省政府的文件就從桑副縣長開始落實呢?桑原如此回答張建國縣長。

紅源縣有紅源河段一百二十餘公裏,往來船隻數百上千,安全壓力十分繁重。桑原的意見,此

文件要麼不發,要發就得拿出硬通貨。

馬可不以為然,說,硬通貨好啊!縣委、縣政府下個文件,把紅源河上船隻通通停航,不就得了?

哪是說停就停,涉及多少利益?單單縣上稅收,就會減少多少?紅源縣大搞臨河發展戰略,大凡提到戰略高度,就是不得了的大事,按縣委馬書記的講話,就是集全縣之力,集全縣之智,集全縣之財,作好臨河大發展這篇大文章。誰和臨河大發展過不去,就是和縣委過不去,縣委就和他過不去。紅源縣臨河產業稅收幾占全縣一半,船一停,哪來稅收?這不是和馬書記、張縣長過不去嗎?

馬可是發牢騷。

說嚴重點,該同誌對縣委、縣政府有意見。馬可如此說話,說明他確實不想幹安監局長了。馬可年齡四十,已在安監局長崗位幹了一屆。原以為,這次換屆,會交流到其他部門。馬可渴望交流,願望十分強烈,哪曉得竟是原地不動。有怨氣有牢騷可以理解。桑原要他到辦公室研究這個稿子,他說市局有會,得親自去,來不了,派了副局長王一華過來。桑原沒有過問馬可是否真到市局開會,畢竟沒有公開說不來,理由也還過得去,派了副局長來。

桑原沒有表露半點不快。

換屆,桑原由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平調紅源縣任副縣長。都祝賀桑原,雖是平調,現在位置更重要,就像內褲換胸罩。政研室副主任,和副縣長比,誰輕誰重,一目了然。當外界風傳桑原要到紅源縣任職時,他一臉茫然,以致有人玩笑他說,看不出,你小子出道雖短,潛伏能力卻不得了,以後前途不可限量。桑原委屈得緊。以致分管領導市委常委、市委張秘書長找他時,才知確有其事,並非空穴來風。張秘書長的說法是,紅源縣換屆配班子,需要一名三十五周歲左右的年輕幹部,本來紅源縣委早有考慮,幹部公示時,推薦人選出了一點問題,得調查核實。組織上不可能等調查清楚了才來配置紅源的領導班子,組織部門把幹部花名冊拿出來排查,找張秘書長征求意見,覺得桑原比較合適、恰當。桑原就到紅源縣作副縣長了。沒有人征求他願不願。張秘書長要他好好珍惜難得機會,想去的人多得很,多虧組織部門那幾條硬杠子。張秘書長對桑原能平調到紅源作副縣長,十分滿意。桑原也十分滿意。

桑原不滿意的是分工。

換屆,市上派了四位幹部到紅源,按慣例,縣委、縣政府安排了一個歡迎會。縣委馬書記念完一通事先準備好的講話稿後,對新來的領導作介紹。介紹到桑原,馬書記竟然談起分工。馬書記說,張縣長和他通了氣,其他同誌的分工暫不說,桑副縣長的分工得說說。從現在開始,桑副縣長就把安全這塊工作管起來。文件可以遲兩天發,工作得先明確。其他事情可以緩一緩,安全生產重如泰山,斷不得鏈子脫不得檔。

桑原做夢都沒想到會分管安全,他在市委政研室幹的是寫材料的營生,安全生產責任重大自然清楚明白,說不定哪天,渾然不知,就挨處分摘帽子了。他在市委政研室時就聽聞本市一件趣事。某鎮黨政換屆,黨委書記主持黨政班子會,研究分工,誰分管安全,無法達成共識。都有理由,自己不能,也不應該分管安全。有人提出抓鬮,有人提出輪流坐莊,一人分管半年。正在書記、鎮長為難之際,剛好一名班子成員離開會議室去上廁所,沉默中,突然有人提議,上廁所那位同誌最適合分管安全。黨委會立刻達成共識,

認為該領導是分管安全最合適人選。該同誌上完廁所回來,黨委會已經形成決議。此事後來傳到市委主要領導那裏,主要領導在大會上嚴厲批評,批評過後,仍然沒有哪位領導同誌願意主動擔當分管安全的重任。

桑原可以找出若幹理由。雖然剛到紅源,政府班子,自己也不是排位最後嘛,畢竟還有市級機關三年多的副縣經曆嘛。還有同誌剛提拔上來嘛!誰分管安全,有個不成文的規則,就是排位最後那位同誌!堂而皇之的說法,是在急難險重中鍛煉幹部,培養幹部。其實,都知道,剛剛提拔上來的,根基薄,資曆淺,你不扛誰扛?輪到桑原,偏偏不按規則了,並且在歡迎會上就宣布了。

沒給桑原一點說話機會,像搞突然襲擊。

會議結束,縣長張建國特意過來,友好地拍拍桑原的肩,傳遞一些撫慰。要桑原把安全抓起來,有什麼困難,盡管找他。桑原正想說一些請重新考慮分工之類的話,一條一條的理由正要撲向張縣長,縣委辦主任已經吆喝著大家往酒席處走,哪有他說話和辯解的時間?

過後想來,才知道,這就是領導藝術。為分工,桑原找過馬書記和張縣長。桑原除分管安全,還分管質監、藥監、工商、通訊、郵電、鹽業近十個部門。七個副縣長中,他分管的部門不算少,但是,除了安監局和檔案局,都是一些垂直管理部門。垂直部門哪管得了,人家要麼不找你,一找,就是要錢要物,他桑副縣長哪裏解決得了?檔案局有多少事?半年都不研究一次工作。

桑原成了專抓安全的副縣長。

專抓好啊!體現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嘛!桑原找縣委馬書記彙報分工,馬書記一開口,就這樣對他說。

桑原不屈不撓,請求調整分工。一句話,他不分管安全。

馬書記不急不躁,耐心做工作,列舉了很多桑原分管安全工作的必要性、可行性、重要性。其實,放在任何副縣長身上,都恰如其分,偏偏馬書記要放在桑原身上。馬書記特別指出,今年,是紅源縣摘掉省政府安全生產“黑帽子”的交賬之年,這個時候,這種情況,讓桑原分管安全,完全體現了縣委、縣政府的高度信任。桑原不知道馬書記說這話是幽默他還是諷刺他,如果高度信任,事前,就該找他征求征求意見了。馬書記的話讓他聽起來相當刺耳。末了,馬書記笑眯眯地望著他說,桑縣長,你認為,政府班子中,誰最適合分管安全工作啊?

這話哪是桑原能回答的?

馬書記見桑原不回答,友好地拍打著他的肩,安慰說,這件事情,已經和張縣長商量研究了,政府分工,原則上尊重縣長意見,先幹著吧,以後有恰當機會,立馬調整,怎麼樣啊?馬書記給桑原設置了一個期限,讓他看到了一點希望。關鍵是,什麼是恰當機會?解釋權,當然在馬書記那裏了。馬書記又說,如果張縣長同意,需要重新調整分工,縣委也支持。馬書記還建議桑原,可以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向縣長張建國同誌彙報彙報,求得他的支持,到時,調整分工,就水到渠成了。馬書記非常巧妙地把問題推到了縣長張建國那裏。

張建國的態度就沒有馬書記溫和了。

張建國說,文件也發了,馬書記也宣布了,怎麼調整?難道你真搞不清楚,縣政府分工,是書記說了算還是縣長說了算?這樣,隻要馬書記同意,我一點意見也沒有!張建國提出了和馬書記同樣的問題,你說,安全這一

塊,交給哪位副縣長恰當?

桑原憋著一肚子氣,誰分管安全由他來提?如果真由他來提,還會由他分管安全?

2

張建國問桑原在哪裏?桑原想都沒想,說在辦公室。

張建國說在辦公室你馬上過來。

桑原說什麼事情?到你辦公室?聽張建國那個口氣,像有壞消息。

張建國說不知道?到我辦公室幹啥?現場!

桑原說知道什麼?現場?現場在哪裏?什麼現場?兩人在電話裏像繞口令。

張建國說出大事了。

幾分鍾前,張建國縣長接到桃花鄉陳鄉長報告,說一輛滿載乘客的大客車,從紅源開往水石,在桃花鄉與龍石鄉交界處翻下去了。

龍石鄉屬水石縣。

張建國縣長緊追不放,交界是什麼意思?大客車究竟翻在桃花鄉還是龍石鄉?張建國不愧是縣長,一發話就抓住實質和要害。翻在桃花鄉,就愁雲慘淡了。翻在龍石鄉,則柳暗花明。

張建國縣長心髒都快從胸口跳出來。

按說,一輛客車翻下去,縣長還不至於天塌地陷。但今年,紅源縣情況特殊。

三年前,紅源縣因為安全事故頻發,被省政府確定為全省安全生產重點監控縣,俗稱“黑帽子縣”。按省政府要求,三年為期,紅源縣必須采取切實措施,促使安全生產根本好轉,摘掉安全生產重點監控縣的“黑帽子”。否則,縣政府主要領導,分管領導,向省政府作檢查,視情況,責令引咎辭職。從中央到省市,要求縣上官員引咎辭職規定不少,安全生產“黑帽子縣”摘不掉,就要縣上官員引咎辭職,是第一次寫進省政府文件。這個規定,也許是省安監局哪個寫材料的處長心血來潮順手寫進去的,也可能是安監局黨組一幫人趁省長沒注意塞私貨。張建國縣長在縣上遇到此類情況頗多,一些時候,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那些部門意見就這樣上升為縣政府文件;一些時候,他則毫不客氣地予以砍殺,這要看他的心情,看提出意見的部門是哪些,分管領導是誰。

當時,張建國縣長對該文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他隻是對安監局長馬可大發脾氣,怎麼搞的,你這個安監局長怎麼當的?還想不想幹?其他部門去省上爭先進,爭錢款,馬可你倒好,給縣政府爭回來一頂黑帽子,還要老子引咎辭職?動機何在?居心何在?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要馬可立即把那頂黑帽子,給省安監局退回去!要不然馬可那個安監局長,先引咎辭職。如果張建國縣長知道這頂“黑帽子”得由自己親自摘,他可能真讓馬可引咎辭職了。當時,時間還有兩年多,張建國縣長對這兩年多抱有很多遐想。縣委、縣政府要換屆,他正盼望著出任縣委書記,或到市級機關某一要害局當一局長。換屆前夕,縣委書記從外縣平調。張建國縣長也不好過多抱怨,新來的馬書記,來之前,就是書記。市上也考慮張建國縣長去市上當一局長,但那個局長和張建國縣長想象的局長出入很大,管十來個人,也沒有什麼管理職能和收費項目,征求意見,他婉言拒絕,說自己和紅源有深厚情感,願意把一腔心血,貢獻給勤勞、善良的56萬紅源人民。

隨著“摘帽”工作期限臨近,張建國縣長危機意識、憂患意識越發強烈。

危機意識、憂患意識強烈的同誌遠不隻

張建國縣長一人。換屆期間,各官員都非常珍惜這個難得機遇。想升一升,動一動者大有人在。原分管安全工作的副縣長,屆中從其他縣交流來紅源,一來,就分管安全。換屆期間,他多次要求進步進步,或者挪動挪動。該同誌理由充分,在兩個縣擔任副縣長六年多,和他一起提副縣長的,已升到縣長、局長,最不濟的,也是副書記、常務副縣長。而他還隻能在縣上當一副縣長,或者平調市級機關,當一副局長。該同誌權衡再三,決定留任副縣長。不過,開出唯一條件,無論如何,不再分管安全。他說,整整分管六年多安全,你們查查,全市十個縣區,哪個副職,像我這樣?縣委馬書記、縣長張建國都心知肚明,隻好答應該同誌,調整該同誌分管農村、農業工作。雖然還是副縣長,但風險明顯減少,實權明顯增加,該同誌雖對未能提拔有意見,對這樣安排,不能說愉快,但也能接受。縣長張建國和縣委書記馬書記商量,把分管安全的重擔交給剛從市級機關下來的桑原。他們不征求桑原意見,征求意見,誰會答應?還會鬧出不愉快。張建國向馬書記建議,考慮到安全工作的特殊性、重要性,由馬書記在歡迎會上直接明確,打了桑原一個措手不及。

陳鄉長在電話裏聽見縣長天塌地陷的樣子,趕緊報告予以寬慰說,可能在龍石鄉!但又拿捏不準,怕萬一在自己地盤上,欺上瞞下責任就大了。陳鄉長又急忙補充說,也不排除在桃花鄉的可能。

張建國縣長大發雷霆,什麼意思?究竟是在你自己的地盤上還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你沒搞清楚,向我這個縣長報告什麼?

陳鄉長很委屈,說是村支書剛剛報告的。他也像縣長那樣查問了,但電話打過去,村支書的電話始終打不通。估計那個地方是盲區。自己正往現場趕,安全生產重如泰山,得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第一時間向上級報告嘛!這不,一有情況就給縣長您報告了。陳鄉長說起安全生產的各項規定一套接著一套。

張建國不吃陳鄉長那一套,問,死了多少人?這是安全生產的一個核心問題。張建國雖然從未分管過安全,但是,隨著摘“黑帽子”任務日益緊逼,張建國也算得上半個分管領導了。

陳鄉長坐在瘋跑的車上,可能車況不怎樣,影響通話效果。這讓張建國十分惱火。陳鄉長說,不清楚!聽村支書說的,一輛大客車翻下去了,正要問他,電話就打不通了。自己正往出事地點趕,很快就可以趕到。到時一定在第一時間向縣長報告。

張建國氣得更加厲害。一輛大客車翻下去,死多少人,居然說不知道?這個空間太廣闊。裝多少人?死一人?三人?十人?三十人?每一個數字都是不同的後果。三人以下,縣上處理,用不著他這個縣長到場。三人到九人,市上處理,副市長得到現場,張建國作為縣長,自然缺不得。十人到二十九人,省上處理,副省長也會到現場。三十人以上,該報國家安監總局,那如何得了,誰知道大客車裏裝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這讓張建國縣長如何處理,如何報告,報告不報告?

張建國除了對該鄉長破口大罵之外,還得繼續問一些問題,客車是哪家公司的?本縣的?外縣的?是否超載?超速?

陳鄉長哪裏答得出?在承受猛烈的臭罵的同時,仍然解釋說,出了事情,得在第一時間給縣長您彙報嘛,您在大會上要求的嘛!

張建國繼續罵。有你這樣第一時間報告

的?什麼都不清楚你就敢報,你以為第一時間報告了老子就不處理你?告訴你!老子被處理之前先處理了你這家夥!張建國罵著罵著突然發現對方沒了反應。他更加憤怒,在紅源,有幾個人敢不接受他的怒罵呢?把電話打過去,繼續罵。罵了一陣,才發現,陳鄉長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估計快到出事地點了。

張建國縣長接到桃花鄉陳鄉長的電話報告時,正在主持召開財源建設座談會。他立即停止會議馬上往現場趕。路上,立即調兵遣將,包括給分管副縣長桑原打電話。張建國縣長在心裏拿著主意,在情況沒搞清楚前,暫不上報,搞清楚情況後再說。當然,張建國縣長沒忘記給縣委馬書記打電話彙報,並且還毫無保留地談了自己對事情的處理意見。在處理安全事故這些問題上,張建國縣長和馬書記總能達成高度共識。馬書記也正在主持召開一個重要會議,他完全讚成張建國縣長的意見,他表示,如果需要,他也馬上趕赴現場。

張建國縣長連忙勸阻,說馬書記在縣上坐鎮指揮足可,如果自己在現場處置不下,立馬向書記報告,那時,書記再趕赴前線也不遲。

馬書記對張建國縣長的意見表示讚同,在電話裏連連表示,好!很好!

張建國縣長趕到現場情況很快清楚。

水石縣一輛客車,載客二十一人,從紅源出發,開往水石。張建國縣長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不少,車是水石的,不是紅源的。車輛歸屬是安全責任劃分的一個關鍵。車輛核載人員二十九人,實載二十一人,車輛從紅源開出,沒有超載,說明紅源縣在交通安全源頭管理方麵工作不錯。如果超載,得從源頭查起,車輛還在紅源境內,人員肯定是在紅源境內超的,責任無論如何不好推脫,所幸車輛沒有超載,此條責任無從談起。車輛是水石縣的,安全生產盡管強調屬地管理,車輛不是紅源的,畢竟留了不少說話和做工作的空間。

傷員已經往紅源縣人民醫院和就近的桃花鄉衛生院送。桃花鄉陳鄉長報告說,死亡四人。送往醫院搶救人員,估計生命沒有大問題。

陳鄉長吸取教訓,把鄉衛生院院長也帶上了,表白說,縣長,你不信?可以問衛生院院長。

院長從來沒見過縣長,就算見過,也隻是在縣電視台的新聞裏。衛生院院長突然見到縣長有些緊張,有些害怕,又是突如其來的死人事情。鄉長要他說,隻好說,但說得很不連貫,斷斷續續,戰戰兢兢,像要深思熟慮,又想要急於表白,“就是陳鄉長說的,送到醫院的,應該沒有大問題,縣長請放心!”

“沒有大問題是什麼意思?我如何放心?”張建國縣長一邊說,一邊拿起手機給衛生局長、縣醫院院長打電話,下死命令,用最好的醫療條件,上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品,不能再死一個人,再死一人,處分你們!撤職!

鄉衛生院院長在張建國縣長作重要指示的間隙,繼續把縣長提出的問題回答清楚。沒有大問題應該就是沒有大的生命危險。

張建國火了,問:“大的生命危險是什麼?小的生命危險是什麼?”訓完鄉衛生院院長,繼續安排事情。幸喜死亡四人,如果是十人以上,性質就不同了,是重大安全事故,處理機關就要升格為省上。從接到電話,張建國縣長一直提心吊膽,就怕死亡十人以上,那樣,紅源縣那頂安全生產“黑帽子”,肯定會紋

絲不動地戴定了,還談什麼如期摘掉?如果死亡三十人以上,那就是特別重大安全事故,張建國那頂縣長的官帽子,還戴得穩不穩,隻能聽天由命了。應該說,張建國縣長運氣還算可以,死四人。但平靜後的張建國還是覺得運氣不是太好,為什麼死四人呢?為什麼不死二人呢,二人是一般事故,三人及三人以上,是較大事故。一般事故縣人民政府處理。較大事故,市人民政府處理。盡管市上方方麵麵張建國縣長都熟悉,但哪有自己處理方便?

臨時指揮部立即成立。

張建國縣長調的兵遣的將風馳電摯般趕來。包括正在辦公室研究加強安全工作文稿的副縣長桑原和安監局副局長王一華,包括據說正在市上出席會議的安監局長馬可。

桑原一路上除了著急,就是不高興。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居然沒人向他報告,倒是張建國告訴的他。按工作程序,應該是安監局或者政府辦公室向桑原報告,然後由他向張建國報告。現在剛剛相反,是張建國告訴他,他再告訴相關單位和人員。當他的電話打過去,要麼正在通話,要麼客氣地說,桑縣長,我們已經得到通知,現正趕往現場。桑原隻能在心裏罵罵,還不能表露。在奔赴現場的車上,桑原思考得最多的,還是如何處理事故。

張建國縣長召集緊急會議。會議地點就在離事故現場不遠的一個山丘上,山丘上,有三顆大香樟樹,香樟樹幹得三兩成年人才可合抱,闊大的樹蓋遮擋出大片樹蔭。臨時指揮部就設在樹蔭裏,大家站立著。

張建國縣長要研究的問題很多,這次事故涉及到紅源縣能否按期摘掉安全生產的“黑帽子”。

這一天,載乘二十一名乘客的客車歡快地從紅源縣城駛向水石縣。駕駛員還替乘客播放了李伯清(四川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家)的散打評書,李伯清的笑聲把乘客們逗弄得笑聲不斷。幾個婦女,竟被李伯清逗得笑彎了腰,氣都喘不過。就在客車馬上離開紅源的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原因交警正在調查,可能是想給紅源留一點紀念吧,客車突然向公路邊衝去,駕駛員緊急處理,已來不及,客車翻了下去。客車連續翻滾了幾個大圈,突然停止。一株大香樟樹把客車擋住了。除了四名從車窗裏摔出的乘客,其餘全在車上,盡管傷痕累累,都還有生命氣息。駕駛員向下一看,乖乖,離山穀,還有好幾十近百米呢!如果沒有那顆大香樟樹擋住,一車人滾到山穀,後果不敢設想。真該好好感謝那顆大香樟樹,它是一大車人的救命恩人。駕駛員下得車來,恭恭敬敬地,向那顆香樟樹,磕了三個響頭。

那顆大香樟樹讓張建國縣長,桃花鄉陳鄉長欣喜萬分。

大香樟樹所在的地方,是紅源縣桃花鄉和水石縣龍石鄉交界處。縣與縣間,邊界劃分,一般從慣例,哪有國界那般精確和寸土必爭。大香樟樹所在的那個山坡,紅源縣和水石縣都把它劃為自己的地盤。紅源縣從公路上往下劃。水石縣從山穀底往上劃。劃就劃了,也沒有人來追究重複劃界之責,連縣鄉領導,都懶得過問這等具體小事。

當那顆大香樟樹一天比一天茁壯的時候,關於這塊坡地是誰的爭議就越演越烈。

先是交界處的村民爭,接著就是生產合作社爭,後來就上升到兩個村爭。村與村之間爭來爭去也沒有爭出一個結果。就把矛盾交到兩個鄉政府。剛好桃花鄉在一件事情上

需要龍石鄉大力支持。作為交換,桃花鄉陳鄉長就毫不猶豫地,把這株大香樟樹出賣給了龍石鄉。龍石鄉怕桃花鄉反悔,要求出一會議紀要,兩鄉鄉長在上麵簽字畫押,不得反悔。

桃花鄉陳鄉長起先堅決不幹,說,我一鄉之長說話還不算數?用得著如此鄭重其事?又不是國與國之間簽訂條約。陳鄉長留了一點小心眼,他想口頭把事情答應下來,等龍石鄉把所求之事辦了,以後,如果村民反對,他就往村民頭上推,怪不得他說話不算話。

桃花鄉陳鄉長這點心思早被龍石鄉鄉長把握得一清二楚,都是一條道上摔爬滾打的鄉鎮幹部,哪會讓他得逞。紀要早讓辦公室主任草擬好,送到陳鄉長麵前,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不簽,好啊!你那件事情,鑒於目前情況,我們隻好拖一拖,放一放了!

無可奈何中,桃花鄉陳鄉長隻好以大局為重,犧牲那顆大香樟樹,求得龍石鄉在另一事情上大力支持,十二分不情願地在那個紀要上簽了大名。

陳鄉長簽了紀要日子很不好過,村社和群眾認為鄉政府嚴重損害他們的利益,是賣村賣社賣民的行為,堅決不予承認,是無效行為,普法宣傳不是講村民自治嘛,你陳鄉長憑什麼做我們的主?他們向縣上、市上寫告狀信,強烈要求收回本來應該屬於他們的土地和那顆大香樟樹。鄉政府沒辦法,隻好把那顆大香樟樹折算成錢款,由鄉政府給群眾一筆錢,事情才算解決。

有紀要為證。

事情明明白白。

那顆香樟樹是水石縣龍石鄉的香樟樹。香樟樹既然是水石縣龍石鄉的,那麼,香樟樹所在的那塊地方,自然就是水石縣龍石鄉的。這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實。不是我們的地盤,憑什麼說是我們的?

翻下去的客車掛在大香樟樹上。

得好好感謝那個紀要。

感謝在紀要上簽字的桃花鄉陳鄉長。

張建國縣長焦急地問:“紀要找來沒有?”

陳鄉長趕緊報告,已經安排辦公室主任乘車回去找了,請縣長一萬個放心,事情是自己一手一腳辦的,絕對錯不了,敢立軍令狀,可用人頭擔保。

陳鄉長已經發現自己當初在那個紀要上簽字的重要性,就有些功臣自居,說起話來就不像剛開始那樣吞吞吐吐、躲躲閃閃,流暢了不少,時不時的,還添加了一些幽默。

正說著,桃花鄉的桑塔納小車已經風風火火地開過來。辦公室主任十萬火急地從車上跳下,往臨時指揮部瘋跑過來,像報捷,歡呼著,吼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如此鐵證自然是縣長張建國先看,然後是桑原,然後依領導職務依次看下去。

張建國縣長一邊看,一邊有力地拍打著該紀要,喜慶之色洋溢,高叫道,“好!”“很好!”“言之鑿鑿嘛!”一邊發出指令,如此重要文書、證據,必須確保萬無一失。現在起,該文書原件立即由縣政府辦公室保存,鄉政府保存複印件。

張建國縣長話剛說完,縣政府辦主任已經十分鄭重地從鄉政府辦公室主任手中接管過那個寶貝似的文稿。

依次,都像張建國縣長那樣認真研讀了那個紀要,然後斬釘截鐵地發言說,“錯不了!”“絕對錯不了!”“寫得清清楚楚!”“他們想翻悔,翻不了!絕對翻不了!”

張建國縣長一錘定音,沒讓大家討論。既然大香樟樹是水石縣龍石鄉的,地盤就是

他們的。車子是他們的,他們的車子翻在他們的地盤上,事故當然就是他們的。責任要明確,工作得抓緊。現在等人家水石縣趕過來處理,顯然來不及,人命關天哪能見死不救?都在一個市,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幫助兄弟縣處理好事故,把兄弟縣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來幹,把水石縣的善後事宜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