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路薄
實驗
作者:吳向東
一
蛋民歐穆出生時,“蛋”字已經改為“疍”了。
新政權建立後不久,一個京城的北方籍政府參事說,“蛋”字下麵這個“蟲”,是對這個以舟為室,視水為陸,浮生江海族群的歧視。對於這種說法,東南沿海有些疍民並不以為然,如今在香港,依然沿用這個“蛋“字,那兒的蛋民說,隻有”蛋“字,才能表達他們在水上薄如蛋殼的命運。
和無數祖宗一樣,歐穆自然出生在搭建於海邊的一種叫“茅竂”的屋子裏。“茅寮”有些像現在湘西的吊腳樓,以木材,蔗杆,蔗皮搭成。
沒人確定歐穆是何時出生的。那天,一場罕見的台風整夜肆虐這個名叫沙田的漁村。歐穆的父親和村裏的一幫男人,緊緊守護著停泊在漁港裏的漁船。台風到來之前,村裏接到縣武裝部下的死命令:一條船也不能刮到海上去,說台風過後有一場軍事演習在附近海域展開。
台風終於在漸漸灰白的天空中收斂起它的野性。沙灘上一些翻著白肚皮的魚偶爾在眨巴著眼睛,從沙子下麵拱出來的小螃蟹,又開始在沙灘上顫顫噤噤地橫行。
一身濕漉漉的父親拖著疲憊的雙腿向自己的茅竂走去。門前祈福用的紅燈籠已經吹得不見了蹤影,木梯的扶手上幾張破漁網在風中抖動著。
好在竂頂的蔗皮雖然東倒西斜,卻依然緊緊地箍在蔗杆上。
門在一聲細微的吱溜聲中推開了,屋內的煤油燈火苗猛晃了下身子沒了蹤影。隨海風刮進來的還有一束慘白的光柱。在自己長長的影子裏,父親詫異地看到一個黏糊糊、渾身赤紅的嬰兒趴在地上,正翻著雙黑黑的眼睛看著自己。父親的目光落在了嬰兒的肚臍上:那兒拖著條半截的臍帶,就像條病豬的尾巴,嬰兒的腿上還流淌著血。
父親疲遝的身體頃刻僵硬。他看到妻子光著下身,四腳八叉地躺在床邊的地板上,下體處的血跡已經變得烏黑,發硬,可散落麵龐上的長發依然濕漉漉的。那件藍色碎花的布衫無力地敞開著,原本飽滿豐圓的肚皮已經凹陷下去。妻子的指尖處有把張開的剪子,剪子邊還有一個依然有些溫熱的臉盆。
父親慌忙走到妻子身邊,趴在妻子的胸前。妻子的身體裏能傳出有節律的海浪聲,甚至還有搖櫓的咯吱聲,卻唯獨沒有他期望的心跳。
……
許多天後,父親給這個嬰兒取名為歐母。父親的做法遭到了族人的反對。男人們說,一個男孩怎麼能叫母字,就是女人也不能隨便叫母。隻有媽祖那樣的女人才能貴稱為天母。女人們邊唏噓邊勸說,疍民女人生仔,哪個不是過鬼門關。過去了就算行大運,過不去就隻能認衰,祈禱下輩子做個男人,最好是大陸上的男人。
族人中有個做會計,人稱權叔的人,民國時小學畢業,算是沙田村唯一有點文化的人。權叔之所以能讀幾年書,和他手裏有本卷了邊發黃的康熙字典有關。權叔手上為何有本康熙字典一直是個謎。字典的封麵有洋字碼,好像是一個洋人的名字。權叔這輩子也沒見過洋人。
權叔曾在公社裏做文書,頗為風光過一陣子。可權叔有兩個兄弟解放前隨國軍去了台灣。其中有個兄弟在高雄重新拾起了疍家的水上活。有人向公社反映,權叔的那個兄弟在公海和沙田村的漁民碰過麵,帶過話給權叔。
公社不要權叔了,可權叔在族群裏還是受到特別的尊重,村裏的紅白喜事他都能撈個上座。每次在一番酒足飯飽後,就有好奇的後生仔問:“權叔,字典是哪來的?”
權叔聽罷立馬酒醒一半,斜吊著一隻眼,嘿嘿笑答:“祖傳的,祖傳的。”
權叔的祖上並無讀書人,按舊年代的律法,疍家人是禁止讀書識字的,那可是殺頭的罪。
眾人見說服不了父親,便扯著父親來到權叔的茅竂。權叔的茅竂建在村子離海邊最遠的一塊丘陵處。說是茅竂,實際已經是土磚砌蓋的院子了。權叔知曉眾人爭拗的緣由後,責怪父親確有不妥。他轉身窸窸窣窣地從枕頭下麵翻出了那本字典,咂吧下被檳榔染紅的嘴,舔了舔細長的食指。權叔邊翻字典邊喃喃自語道,這個孩子剛出生就能睜眼在地上爬,不是一般的種,要有個有墨水味的名字。嗯……這個字最好,和“母”字諧音。“穆桂英”的“穆”字,聽起來像教書先生,公家人嗬。
歐穆的名字就這樣得到了族人的認可。十多年後,教歐穆的物理老師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他對歐穆的名字感到奇怪,便做了個惡作劇。那天他用比往日更鄭重的步子走上講台,笑眯眯瞅著歐穆,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同學們,今天我們講歐姆的定
律。
歐穆慌張地站起,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沒搞過什麼定律。全班一陣哄堂大笑。令歐穆倍感尷尬的是,這個遠在異國他鄉的歐姆,據說和他一樣,右腳都有輕微的殘疾。
歐穆從小一條腿就有些瘸。按接生婆的說法,早產的歐穆是站著出生的,肯定是一條腿先伸了出來。歐穆的母親袁氏在母子生命的最後一刻,定是拿起剪刀剪爛了自己的下體,把歐穆拽了出來。在那次慌張的剪絞中,歐穆一隻腳的腳筋被挑斷了。
歐穆除了右腿有點瘸,其它發育都正常。上學後,歐穆顯得比沙田村其它孩子聰慧。他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每次考試成績都是班上的第一。疍民的孩子都喜歡在海灘和漁港裏嬉戲,可在這些頑皮的孩子裏,你很少看到歐穆的影子。他喜歡安靜地趴在茅竂的地板上看書,或者呆呆地看著大海對麵的大陸。
上小學後的歐穆依然不會遊泳。這可急煞了歐穆的父親。對大海的膽怯是作為一個疍民的最大恥辱。在一個風浪微起的夏日,父親拎起瘦小的歐穆,把他夾在腰間,氣呼呼地向大海走去。歐穆沒有呼天喊地,四肢亂蹬,而是安靜地躺在父親青筋粗暴的胳膊肘裏。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父親夾著歐穆走進了大海,當海水齊腰時,父親像耍猴似的把歐穆圍著腰間轉了一圈,然後把他高高地舉起。父親的目光一定停留在那海天一色的天際,那是海葬妻子的地方。
歐穆為母親海葬一事對父親一直耿耿於懷。歐穆沒見過母親袁氏,母親生前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許多年後,在高牆下生活的歐穆在一本介紹疍民生活的書中,才體味到父親的良苦用心。疍民居住地多半是沿海沙田地貌,如果不海葬就隻能埋葬在沙地。大風一起,許多屍骨就可能裸露在外,成為野狗、田鼠們追逐的食物。
父親舉著歐穆繼續向大海的深處走了幾步,然後屏住呼吸,隨後大喊了聲:“衰仔!”便將歐穆拋了出去。歐穆的身子像嬰兒蜷曲在母親子宮般地落到海裏,他似乎享受從空中落入大海的感覺。
剛落入大海的歐穆並沒有四肢劃動,可身子卻奇跡般漂浮在海麵,隨著海浪的起伏,他甚至能像剛出生時那樣將頭抬出水麵,愜意地看著不遠處麵露驚詫的父親。
父親舞動著雙臂,衝歐穆喊:劃水,快劃水。父親這種充滿喜悅的驚詫,很快被一種失望情緒彌蓋。兒子雖然能夠浮在海麵,劃行的速度也足夠快,可那姿勢讓他想起權叔家那隻喜歡在海水中嬉戲的狗。
二
會遊泳的歐穆依然不喜歡大海,他厭惡漁港裏整日泛起的臭鹹魚味,煩膩那整日單調無休無止的海浪聲。可歐穆在讀初中時卻喜歡上了地圖。他托去縣裏開會的權叔帶了兩張地圖回來,一張是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
從那以後,歐穆常整天站在地圖麵前,望著那隻占地球五分之一的陸地凝思。他對陸地主要城市的經緯度了如指掌,他雖從沒有去過那些城市,卻對那裏城市的地貌、風土人情倒背如流。
歐穆十六歲那年,成為了漁村第一個能去公社讀書的高中生。這讓在族群麵前一直難以抬頭的父親獲得了少許安慰。可父親也有深深的憂慮。有天,他對歐穆說:“隔壁沙
井村來了幾個城裏的學生仔。”父親見歐穆沒吱聲,繼續說:“政府在號召城裏的年輕人紮根海邊咯。”
歐穆見過那幾個省城的學生。前幾天,他們沿著海邊從沙井一直走到了沙田。他們嘰嘰喳喳地在海邊拾著貝殼,光著腳在沙灘追逐著螃蟹,有兩個梳著齊耳短發的姑娘,用尖細而怪怪的嗓子,唱著疍家的《鹹水歌》。
那是歐穆第一次看到省城的人。他們說的話和疍家的水上話差不多,歐穆大部分能聽懂。這反倒讓歐穆增添了去大陸生活的信心。疍家人裏讀書最有名的算是冼星海了。冼星海生活的年代是中國最黑暗的日子,可他也能靠讀書走上陸地,甚至能漂洋過海,去另一塊大陸。
歐穆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這樣按部就班讀書下去,將來他隻能是個回鄉青年。他讀過《金光大道》和《豔陽天》。那個叫浩然的作家現在北京,可過去他也是個種地的農民。歐穆把課餘時間都花在閱讀文學書籍上,他在圖書室僅有的幾本文學雜誌中看重了一本《武漢文藝》。
歐穆看重《武漢文藝》是頗動了一番心思的。這個城市處在九省通衢的要塞,地理位置的南北交彙,定會讓這個城市有接納新人的胸懷。權叔說過,省城人也吃生滾魚片粥,吃燉蛇,喝水鴨湯。可他們吃著疍家的菜卻笑話權叔的口音。
歐穆看了幾本雜誌上的小說後,也開始嚐試寫漁村的故事。當他拿起筆時,他腦子裏呈現的是一群衣衫襤褸,有時連生殖器都遮不住的男人,他甚至嗅到臭鹹魚和爛船幫的味道。歐穆知道小說可不能亂寫,有些城裏的人就因為寫小說變成了農民。
歐穆看過一本叫《海島女民兵》小說,可書中漁民的生活離沙田村很遠。他們沙田村的曆史上,除了一個叫阿海的人當海盜發了財,去了馬來西亞,其它人祖祖輩輩都是窮光蛋,哪有漁霸陳占鼇似的人物。歐穆起先對那個瘸腿劉阿太有些同情,可最後竟被寫成了特務。沙田村也是海防第一線,歐穆並沒見到什麼美蔣特務登陸。
想到阿海,歐穆不由得想起了權叔。歐穆第一次知道阿海,就是從權叔故事知道的。權叔是一個滿肚子都是故事,也會編故事的人。他記得權叔講過一個“海人”的故事。說是大海裏有另一個人的世界。海裏的人長著紅色的長發,渾身披著金色的毛。他們在海裏住的是宮殿,生活無拘無束。權叔說,那個叫阿海的人出海捉過一個海人。海人從海裏撈上來時,見著阿海先是伸開毛絨絨的雙臂哈哈大笑,後來看到阿海穿著衣不遮體的衣服就哭了,拉著阿海的手,把阿海帶到海裏去了。
阿海做了海盜是寫進族譜裏的,可權叔卻瞎編他去了海裏的宮殿。現在仔細琢磨,權叔挺會編故事的,他既然能夠把阿海編到海裏去,說不定也能夠編出個高大全的阿海來。
有天晚上,歐穆帶著筆和紙去了權叔家。歐穆到權叔家時,權叔不在。權嬸說,權叔去歐氏祠堂了。權叔沒事就喜歡去祠堂轉悠,村裏人說這也和阿海有關。
沙田村一直不富有,可祖上卻把祠堂修得還算端莊大氣。兩扇抹著暗紅色油漆的大門,用的是上好的硬木料。祠堂內有幽深的雕花長廊及寬闊的後院,加上三十六根石材做的撐梁石柱和石柱上精美的雕刻,讓歐氏祠堂遠近聞名。也許是歐氏祠堂過於宏大,明末清初後,它成為一幫海盜覬覦的場所。
他們搶劫貨物後,常常在沙田村登陸,在祠堂胡吃海喝一頓,各路好漢便開始分贓。據族譜記載,那個叫阿海的年輕人就是在清朝末年同一幫海盜一起離開了沙田村的。
阿海做海盜後,時常回到沙田村看看,他給全村的人帶來一些金銀細軟。可沙田村沒人敢收。族長還命令阿海家滾出沙田村。阿海一家人是帶著對沙田村民的仇恨走的,可阿海臨走又放出話來,說是留下了重要的財寶在祠堂,並稱那是留給沙田村後人的。
此話一出,更惹怒了族長。他擔心後代貪財之人毀了祠堂。便以族譜記載:盜人阿海,居心叵測,詐傳宗祠匿有財寶,欲斷歐氏族人與祖宗的根脈。倘日後族人逢其,必誅之。
族譜說的是詐傳,可近百年內還是有村民偷偷尋寶,祠堂的地板被人挖過幾次,長廊後院牆壁上的青磚也數次被人搗碎,特別是在軍閥混戰時期,祖宗牌位也被士兵推倒過,可連粒碎銀都沒見過。
歐穆來到祠堂時,又見權叔坐在石階上,搖著把芭蕉扇對著祖宗牌位發呆。權叔見歐穆來了,繼續搖著手中的扇子,不怎麼搭理歐穆。自從歐穆去公社中學上學後,權叔覺得有些落寞。
歐穆主動湊到權叔身邊坐下,拿過權叔手中的扇子,替權叔趕了趕身邊的蚊子。權叔抬眼瞅了瞅歐穆說,你這細仔今日為何這般殷勤?歐穆看著權叔笑笑說,權叔,我想寫那個阿海的故事,你看那高玉寶字都不識幾個,人家現在是部隊作家了。
說起阿海,權叔眼神異樣地上下打量歐穆一下,說,村裏那多好人不寫,寫海盜作甚?歐穆笑說,您不是說阿海去了海底宮殿去了嘛。權叔嗬嗬笑笑說,這你也信嗬。歐穆說,不信,可村裏女人們就喜歡聽權叔說故事呢。權叔聽罷又嗬嗬笑了說,你這瘸腿仔嗬,識得幾個字便不安分囉。俗話說嗬,海上三分命,陸地低頭行,大陸上也不是好活人的。歐穆嬉皮笑臉說,權叔多想了,我就圖個讀書人的虛名。權叔有本事,死人也能被說活,你同我說說。
權叔把歐穆手中的扇子拿過來,自己搖兩下,仰起頭看了看掛滿蜘蛛網的屋梁,幹咳了幾下後問歐穆:
“沙井村後麵的丘陵上有個烈士陵園知道嗎?”
“知道。”
“那好。阿海就埋在那個陵園裏。”權叔看歐穆一臉驚詫,得意地搖晃著腦袋:話說阿海離開漁村的那一年是北伐的前夕。他是搭著海盜的船跑到了廣州。海盜上岸是搶女人和錢,可阿海是苦大仇深的漁民,上岸是入了黃埔鬧翻身去咯。瘸腿仔,你莫張大口不信,故事都是這樣編的……
三
歐穆按權叔的想法寫完小說後,趕在放暑假前把稿件投到了離學校二裏地遠的郵筒。他一直遠遠站在郵筒對麵的小樹林裏,看到郵遞員把裝有稿件的大信封取走了,才安心地回到學校。
三個月後,歐穆收到了《武漢文藝》編輯的退稿信。信不是油印的那種,而是用鋼筆整整寫了一頁紙。歐穆捧著信眼淚噗噗地落下,他把鼻子湊到信紙前,嗅到了一股大陸的氣息。如果我們現在就來回憶歐穆的人生,那封充滿鼓勵話語的退稿信並沒有給疍民歐穆帶來預想的變化,倒是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歐穆的人生軌跡。
在一個黢黑的晚上,父親又帶了一個女人回家。父子倆目光稍做碰撞後,歐穆便起身離開了茅竂。
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未娶。父親時常會帶些女人回家。這些女人多半是其他村子的,也有本村的。父親第一次帶女人回家時,麵部有些艱澀,還試圖對歐穆說些什麼。如今他們已經相互習慣了這種場景。
離開茅竂的歐穆向著村裏歐氏祠堂走去。
過去,他不了解男女之間的事,多半是坐在沙地,靠在自家茅竂支撐的柱子上,等候父親送女人出來。父親帶女人進屋後,每次發生的事情都差不多。他先會漸漸感到茅竂支柱隨著海浪聲開始顫栗,隨後便有父親急促喘息聲和女人痛苦般的哼唧聲。顫栗的最後多半是在父親和女人共同的野獸般的喊叫聲中戛然而止。
這種茅竂下的等候,在歐穆長身體的時候結束了。他明白了女人哼唧聲並不代表著痛苦。他也知曉了村裏關於父親的一些議論。權叔對父親的議論最多,這是歐穆對權叔最失望的地方。
疍民的男人出海多則小半年,少則三月。出海季節村子幾乎都是女人。權叔從公社回來,再也沒上船出海過。有人說因為權叔是村裏的會計,也有人說是因為權叔的兄弟是台灣高雄的漁民。每次權叔夾雜在一幫女人堆裏送別出海的男人們後,便立刻成為村子裏女人簇擁的中心。權叔上了年紀,不可能成為身體硬朗的疍民女人覬覦的對象。可女人們就喜歡聽這文化人說些“鹹”話。權叔鹹話中最多提到的就是父親。他常做神秘狀地告誡女人們父親是碰不得的,一碰就離不開,說父親那玩意長得像海參,帶著肉刺。女人們嬉笑地上前扯著權叔的胡子,拉著他的耳朵說權叔唬人。此時的權叔嘿嘿笑閉嘴不語,任女人們在他身上胡來。女人雖沒有把權叔的話當真,可再見到父親便不由得會往父親褲襠下麵多看幾眼。
歐穆和父親同居一室,可他一直都是羞於看父親的玩意。歐穆發現,父親麵對權叔嘴裏嚼出來的這些說法,總是表現出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
這麼多年來父親身邊的確不缺女人,女人們在父親麵前都是服服帖帖的,從不對父親有任何索求,大都是住一夜後,趁天蒙蒙亮時便走。唯有個從大陸內地逃婚來的女人在家裏和父親住過一段日子。女人把父親照顧得很好,可最後還是眼噙著淚珠被父親送上了路。
歐穆心裏想著父親的這些“鹹事”,不知不覺已走到祠堂門口。他看到權叔正好從祠堂大門出來。
權叔停住腳步看了歐穆一眼,問:“女人又來了?”
歐穆說:“是的。”歐穆接著說,“小說我寄出去了。”
權叔沒有理會歐穆的話,低著頭匆匆走了。
歐穆走進祠堂,在權叔常坐的石階上坐下。石階的對麵是歐氏宗族先人的牌位。牌位後立著三座神像。聖母瑪麗亞和戚奶戚柯玉笙分立左右,中間是媽祖林默娘。從幼時起,歐穆就不明白,這三座神中媽祖算是漁家的恩人,可據說這戚柯玉笙是大陸人,和疍民有啥關係?
權叔對此另有說法。他對歐穆說,疍民成分複雜,一部分是本地土著,也有一部分是因朝代的更迭,或舉事造反後的逃匿者。所
以疍民這個族群最終還是劃為漢族。
歐穆來到祠堂凝望得最多的也是祖宗的牌位。他看到父親這一支係呈現出很明顯的特征。大都呈現英文字母的T型,上一輩雖生下許多子嗣,可多半殞命。到第十六代起便呈現單傳現象。歐穆曾問過權叔這個問題,權叔搖搖頭說,這要問你阿爸。你阿爸那麼多女人,卻不要孩子,肯定有蹊蹺。
外麵的風漸漸大了起來,祠堂的大門被風刮得咯吱咯吱作響。歐穆起身把祠堂的門插好,然後躺在石階上準備在祠堂過夜,他估摸著要到天亮才能回去。
歐穆躺下時,腦子裏又想起了那篇小說,他琢磨著編輯提的意見。就在他輾轉難眠時,他發現媽祖的神像有點側斜,好像被人挪動過位置。他起身走到神龕前,凝神望了望媽祖,然後伸手把媽祖像扶正。歐穆的手觸摸到媽祖時,周身有種異樣的感覺:媽祖像在微微抖動。他有些慌張,緊緊扶住媽祖像,怕它從神龕台跌落。可這時,他腳下的石板也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他的身子開始左右晃動,有祖宗牌位跌落到地上的聲音。他終於站不穩了,抱著那尊媽祖像一起跌倒在地上。
歐穆在一陣眩暈後,很快恢複了清醒。祠堂內石板也不再發出聲響。大堂裏除了懸掛在屋頂的煤油燈還在微微晃動外,一切都回到原來的樣子。
恢複平靜後的歐穆驚詫地發現,那尊花梨木做的媽祖像摔成了兩瓣,在分開的兩半木像間,出現了一本線裝泛黃的古書。書的扉頁被從門縫吹進來的海風刮得發出輕微的聲響。
歐穆起身拾起這本書,書的封麵寫著大大的三個字:更路薄。歐穆不理解這三個字的確切涵義,可他確信這本藏匿於媽祖像間的書,一定有著特殊的意義。
歐穆拿著書,靜靜地坐到石階上讀了起來。書上的字是用毛筆端端正正書寫的繁體字,上麵還畫有許多像蚯蚓爬行般的圖。書中許多生僻的繁體字歐穆不識得,可他熟讀地圖,他從那彎彎曲曲的許多插圖和所畫的小圓圈的島嶼名稱中判斷,這是航海圖,而且就是南海的航海圖。
隨著閱讀的進行,歐穆的內心怦怦跳了起來。他在書中看到了父親出海常走的那條航線。關於這條航線歐穆曾對照著地圖和父親討論過許多次。他曾問父親是如何走這條航線的。父親當時拿出了個羅盤,指著羅盤上的子午線說,很簡單,我們隻需把船頭對著這條線的方向,就能夠到達我們的漁場。
歐穆當時很嚴肅地對父親說,羅盤的原理你一定要搞清楚。你說的那子午線是和地磁場的南北極磁場線平行的。地球的南極也就是地磁的北極,所以我們沿著這條線一定可以到達南方的漁場。如果哪一天我們去其它方向的漁場,你就需要羅盤的其他用法了。
歐穆的話曾讓父親感到愕然。國家把那一片海域分給了他們漁村,他們出海的目標簡單而又明確。從父親的父親起他們就在那片海域捕魚,那裏魚類豐富,似乎永遠也捕不完,他從未考慮過去其他方位的漁場捕魚。
歐穆眼下雖隻看懂個大概,可他已經明了這本叫更路薄的書對於南海漁民的意義。歐穆顧不得父親此時在幹什麼,匆匆把一分為二的媽祖像合攏,輕輕放回原位,便急忙向家裏走去。
歐穆回到家時,屋子裏隻剩父親一人呆坐在床邊。歐穆說:“她走了?”父親歎口氣說:“天發怒了,不敢幹了。”父親說完看到歐
穆手裏拿著本書,便說:“連書也不敢看了?衰仔。”
“是藏在媽祖像裏的書,像倒了,書就出來了。”
父親聽罷,拿過書,翻了幾頁,緊張地看著歐穆說:“這本書真藏在媽祖像中?”
歐穆問:“你知道這本書?”
父親說:“知道,上年紀的打漁人都知道。為了這本書,海盜在沙田村殺了幾個人。”
“為什麼?”
“這本書是海盜從一個傳教士手裏搶來的,可他們在沙田登陸後,這本書被沙田人偷了。”
父親說完沉默了會後問:“你把這本書送回去吧,或者交給權叔。他有經驗,知道怎麼處理這本書。”
歐穆吃驚地看著父親說:“憑什麼?”
父親說:“老一輩漁民都說這本書附有一股魔咒。有這本書的人,要麼被海盜殺死,要麼出海打魚膽子變大了,跑去了不該去的地方翻船被淹死。”
父親的目光是憂虞甚至是略帶恐懼的。那是一種歐穆不熟悉的目光。歐穆沒有理會父親,他決定先借助字典把這本書看完再說。
天亮後,歐穆去了權叔的家。權叔當時正蹲在院子裏吸水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