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借字典?”
權叔聽罷歐穆的話,把已吐到嘴邊的煙霧一口咽了下去。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後,權叔警覺地說:“你要它幹什麼?”
“武漢的編輯說,我用詞單調,一個詞反複出現,讓我讀熟字典。”
權叔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又吸了一陣煙後,忽然問:“昨晚搖晃的時候你在哪兒?聽說連媽祖的像都摔破了。”
“我在祠堂,看到媽祖像摔破了,早上是我通知隊長,他已經叫人修複去了。”
“不吉利啊,過去多少人以為阿海的寶貝就藏在三座神像裏,可沒人敢砸。這是斷子絕孫的事。現在好了,都安樂了。”
權叔說完,緊緊盯著歐穆。歐穆沒有回避權叔的目光,他淡淡地笑了笑說:“好在權叔是有福之人,不用出海。”
權叔聽罷歐穆的話,在地上又靜靜蹲了會,然後回屋取來了那本字典。
“別看你瘸,你在村裏將來會最有出息,往後發達了,別忘了權叔。就三日,三日。這本書是權叔的臉。權叔從公社回來,就靠這本書活人呢。”
四
一連三天,歐穆將自己關在房子裏。當他看完更路薄最後一頁時,不由得對疍民的祖先發出由衷的讚歎。這本書的確是一本海路書。書中記錄了南海中的一百三十六個島嶼名稱及位置。其中東沙群島一個,西沙群島三十八個,南沙群島九十七個。與此同時,還標有去各島嶼的最佳航行方向、時間、距離,航行中將遇見暗礁潛流的位置、海流速度、台風常經過的路線。
緊接著,歐穆開始進行他認為必要的第二件工作。要實現這部書的最大價值,一定要把書中所有的島嶼和航線名與現代的南中國海圖對應起來。他還必須將所有的繁體字還原成簡體字。
當歐穆把校正工作完成,已經是第四天清晨了。他疲倦地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聽到海灘傳來陣陣海螺的聲音。他感覺肚子餓了,喊了一聲父親,沒有回應。父親這幾天一
直在家裏來回走動著。歐穆讓父親出去轉轉,不要幹擾他,可父親沒出去一會就又回來了。
歐穆半睜著眼,看到茅竂的門半掩著,也就在這時,他看到父親站在門外,父親的身後是權叔。父親和權叔走進屋後,沒有正眼看歐穆,雙眼空洞地看著窗外的海麵說,權叔有文化又有經驗,還在公社做過,他知道這本書應該去哪。
歐穆看著立在門口的兩人,半天沒有出聲。是的,他這幾天都忘了改小說了,他已經把對小說的期許全部寄托於眼前這本書上了。如今,權叔就是知道了這本書的存在,也改變不了他期許的結果。他隻是有些失望,父親原本在自己心中是個硬漢。
權叔拿過歐穆重新撰寫的書稿翻了兩頁,又將原書拿起仔細看了會,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對這本自己覬覦了多年的書,最後落在歐穆手裏感到失落,隻能暗歎自己命運不濟。權叔畢竟是舊時的讀書人,對航海也不生疏。他從繁體字的字形和島嶼的名稱推斷,這部路書可能源於明末清初,很可能與鄭和下西洋的船隊有關。當他聽歐穆要將此書送給縣漁業局後,搖搖頭說,錯。這本書應該先送給武裝部。
歐穆父子的義舉在疍民中很快傳開。可縣裏並沒有出現歐穆預期的那種大規模的表彰。那本更路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音訊。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公社的幾個人來到歐穆家的茅竂,宣布了對歐穆父親的一項任命:父親即將擔任公社的副社長,具體分管漁業生產。那幾個人走後不久,權嬸哭哭啼啼來到歐穆家,說有幾個人帶走了權叔。
這件事歐穆開始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他清楚記得,那一天權叔口若懸河地講述完這本書的生產和軍事意義後,武裝部長握著權叔的手,連聲感謝權叔為漁民做了件大好事,弄得歐穆父子當時心裏都不是滋味。可事後縣裏來人調查這本更路薄的來路和情況時,卻有意回避權叔。
在之後的日子裏,歐穆再也沒見到權叔。許多年後,當他從那座高牆內的紅樓回到沙田村時,才知道權叔在他之前,回過沙田村一趟,可沒過幾天,就買通了幾個漁民趁夜色搭船去了香港。
就在歐穆琢磨著權叔下落的過程中,另一件意外的事發生了。
有天,校長把歐穆叫到辦公室,遞給他一張像獎狀一樣的東西。歐穆接過低頭一看,是一張畢業證書。歐穆詫異地看著校長,校長笑笑說,你對國家貢獻大,提前高中畢業了。歐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校長用手勢打斷了。他又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信箋,遞給歐穆。歐穆一看,信箋上寫著:任命歐穆同誌為沙田村生產小隊的副隊長。信箋的右下角蓋有公社紅色的大印章。
歐穆懷著沮喪的心情回到了漁村。他沒想到自己對之充滿期許的更路薄,將他的命運又和這小漁村聯係了起來。那一陣子,歐穆常在夢中被驚醒,夢中他看到權叔五花大綁地被幾個人扔在了一個小島上。
歐穆回到漁村後,對一切失去了興趣。他一個人總是呆呆地站在茅竂的窗口,看著永遠也不停歇的海浪發呆。有天他從窗口看到了那個他熟悉的郵遞員。很奇怪,他坐著一艘公社公務用的鐵船而來,手裏扶著輛自行車。鐵船靠岸後,郵遞員推著車下船,他同
海邊玩耍的孩子問了幾句後,便向歐穆家的茅竂走來。郵遞員把信送到他手中時,笑笑說,恭喜你,編輯部來信說希望你去編輯部一趟。歐穆說,你怎麼知道?郵遞員得意地聳了聳肩說,我拆了你的信。歐穆說,你怎麼能這樣?郵遞員說,嘿嘿,公社給了我這個權利。郵遞員說完扭頭就走了。
那晚,父親正好從公社趕了回來。歐穆見父親眼睛布滿了血絲,神情有些黯淡,便將想說的話按捺了下去。他看到父親從牆角摸出了隻竹筒水煙槍,從兜裏掏出火柴,劃燃後笨拙地將煙絲點上。父親原本不吸煙,可自從去了公社後,就煙槍不離身了。
父親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中,把竹筒煙管靠在身邊的牆上,緩緩站起身說:“我的仔嗬,公社說你不能去武漢。”父親抬眼看了看歐穆繼續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琢磨了很久,你還是回海上吧。公社書記說,如今南海形勢複雜,沿海漁民急於開辟新的漁場,眼下最需要你這種懂海路的年輕人。”
歐穆說:“我懂個屌,我都沒出過海。”
父親聽罷歐穆的話,眉頭跳了下。他笑著眯起眼仔細端詳了歐穆一陣後說:
“又不要你馬上開船,你隻把握個航路就行。你是個聰明仔,來回搞幾次,就什麼都知道了。”
歐穆一腳把身邊的一張竹凳子踢倒,說:“我暈船,出不了海。”
父親眼神漸漸透露出銳利的目光,他把煙筒擺在一邊,起身說:“這個好辦,明天你同我出趟海,隻需幾天,包治你那大陸人才有的毛病。”
第二天,父親選擇了離沙田村一個較遠的漁港作為父子出海的地點。他左手拿著一卷粗麻繩,右手拽著歐穆走向海邊的漁船。父親一上漁船頃刻如同換了一個人。他的眼眶裏又恢複了往日炯炯的目光,兩隻大腳一踏上甲板,腳趾立刻神經反射般隆起,並像兩隻大扇子般舒張開來。甲板上的父親氣勢昂然,他命令歐穆靠桅杆站著,然後用他那青筋凸起的雙手,利索地將歐穆捆在了桅杆上。
父親在歐穆的身邊拉著帆索,漸漸將船帆升起,隨著船帆發出獵獵的聲響,船身也開始緩緩地在漁港的狹窄航道裏遊動起來。漁船駛出漁港後,海麵開始變得寬闊,船體也變得顛簸。隨著風浪的變大,歐穆的臉漸漸由青變白,汗珠從麵頰滲了出來。他抬頭看了看父親,父親在船尾控製著船舵,根本不理他。歐穆看著逐漸遠離的大陸,強忍住陣陣不斷湧向喉頭的胃液,有次甚至把已經到了口腔的嘔吐物咽了回去。
父親瞅了瞅兒子,起身將身邊的一個木桶放到歐穆的腳下,歐穆立刻抬腿把木桶踢翻了。父親看著滾到一邊的木桶,扇了歐穆一耳光,說,衰仔,你狠!便又回到了船尾。
父親身後的大陸從一片白色的沙丘和灌木組成的牆漸漸變成一條黑色的線。當那條黑色的線終於在歐穆眼中消失時,歐穆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看到自己從未見過的海水顏色。那是一種無暇的深藍;他看見自己從未見過的遼闊和深邃,這種遼闊和深邃讓他感受到大海的魅力。
歐穆原本印象中的大海不是那些泛著臭魚蝦味的海港,就是天天無休止地鼓噪出聲音的海浪。可此時的大海如一麵透視著天空和海底的巨大鏡子。鏡子的一麵是五顏六色的熱帶海魚,另一麵是追逐白帆的海鳥和躍出海麵的飛魚。歐穆想撕斷繩索,躍入海裏。他從沒料到,自己多年棲息眷戀的大陸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他會沒有絲毫的恐
懼。他想問父親母親葬在哪?可又把話咽了下去。
自從他看不到大陸後,就覺得母親已經來到了自己身邊……
五
歐穆的漁民生涯起始於沙田村一條有五桅杆的大帆船。這條船除了主帆是棚布做的,其餘幾隻帆是用零零碎碎的布拚接而成。那零碎破布拚湊起的風帆在海上吃足風力鼓脹起的模樣,讓歐穆內心有種蒼涼感。
歐穆拒絕了公社的任命。他從搖櫓的基本工作做起,逐漸學會了識別風向和洋流,熟悉了各種魚類的習性。他對更路薄的熟識使他所在的這條船每次都獲得漁業競賽的第一名。歐穆在這條船上幹了兩年後,憑自己的能力升為了船長。
如果我們現在來關注歐穆,你會發現,這個往日顯得孱弱的書生完全換了一個人。他的肌膚已經變成了打漁人的古銅色。在出海的日子,歐穆和男人們一走上甲板,也能像模像樣地微微叉開雙腿,站立時腳趾也能像扇麵似的打開。他穿上打漁人習慣穿的寬褲腳的褲子後,連他的瘸腿也看不出來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像其他男人們那樣,在海上打漁時,喜歡赤裸著全身。
休漁季節,歐穆也喜歡趿拉著拖鞋光著上半身和村婦們閑聊。權叔不在了,村婦們的話題依舊。歐穆腿雖有些瘸,可村裏幾個未嫁的姑娘沒事就喜歡來歐穆的茅竂。父親去公社後,歐穆獨自住在那間茅竂,可歐穆從不會像父親那樣把她們留到第二天清晨。
有天晚上,歐穆和一個姑娘在茅竂裏。這個姑娘頗為肥碩,有一口好嗓子。姑娘把疍家的《鹹水歌》唱得婉約動人。如果那天不是父親鐵青著臉回來,歐穆興許會留下姑娘。
歐穆見父親回來,想替父親煮碗湯粉,被父親攔住。父親一言不發,蹲在床邊又吧嗒、吧嗒吸著水煙。歐穆問父親有什麼不順的事?父親沒有回答,抬眼瞥了歐穆一下,問:有種魚叫水滴魚,你知道嗎?
歐穆“嗯”了一聲說,聽說過,據說這魚長相可憐,東南亞漁民喜歡叫它憂傷魚。父親放下煙槍擱在一邊問歐穆,最近海麵可能有台風嗎?歐穆說,現在是台風活動的季節,印度洋的熱帶高壓氣流常掠過菲律賓進入太平洋。按更路薄的統計,一個月內這片海麵會有台風出現。
父親避過歐穆的目光,看著窗外說,省城一個月後要接待一個友好國家的元首,這個元首專門喜好吃水滴魚。省裏把任務給了公社,公社又把這個任務叫給了沙田村,具體說是交給了你。
歐穆聽罷父親的話有些急了:這是稀有魚種,我們去哪捕?父親說,公社谘詢了漁業局,漁業局說,這種魚常在201海域活動,附近還有個叫蛙背島的小島。
歐穆聽罷父親的話,立刻打開更路薄,迅速翻閱書中幾十張海圖,終於確定了蛙背島的位置。這個201海域距離沙田有幾百海裏,是沙田漁船從未涉足過的海域,最要命的是,從沙田去201海域的海路,正好在台風頻繁活動的路徑。
歐穆將自己的憂虞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理會歐穆,目光繼續停留在窗外的海麵,過了許久才緩緩地說,公社說了,最近公社有個推薦去武漢讀大學的名額。
在大多數時間裏,歐穆腦子裏已經忘掉了武漢這個地方。父親的話,讓歐穆又想起了這座城市。他聽到自己心髒咚咚了兩下,
可很快就沒了聲音。
父親看了看兒子,低頭暗忖會,說,不要帶其他人,我陪你去。捕上一點就夠了。歐穆聽罷立刻說,你別去,我帶兩個人就夠了。父親略顯煩躁地起身,大聲說,村裏隻有我見過這奇怪的魚,它就是一坨肉團。父親說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轉過身。父親推開茅竂的門,看了看夜色中那條遠去的小路,回頭對歐穆說,你睡了那姑娘?歐穆說,沒有。父親說,該睡,睡了興許就有仔了。歐穆說,你睡了那麼多女人也沒要仔。
父親聽罷歐穆的話,轉身走到窗邊,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大海,說:
“你媽懷你時就說,如果她死了,我怎麼和女人睡都沒關係,就是不能再要仔。”
“為什麼?”
父親讓歐穆把那隻水煙遞給他,瞥了歐穆一眼,然後小心將煙絲重新點燃後說:
很久以前,我們第十六代先人開船經過一個孤島時,發現島上有一個女人。初見時,女人衣不遮體,披頭散發,渾身黑紅黑紅的。女人說她姓袁,和你母親同姓,這也是你爺爺為什麼要我娶你母親的原因。女人說話是大陸人的口音,可講的內容好多聽不懂。女人一直不說為什麼會流落到小島上,後來大家彼此熟了後,她才哭著說,是當時的皇上讓水軍把她扔到了島上,說是她泄露了天機。這個女人手裏有一把銅鏡,說是靠它能夠和神靈溝通。女人說她獨自能在無人島上活下來,完全是和媽祖溝通的結果。
女人此話一出,嚇得先人們把她當媽祖一樣供奉著。女人離開漁村的那一晚,先人們哀求她向媽祖求個請,女人爽快答應了。女人走到海邊,解開自己的長發,拿起鏡子對著黑茫茫的天,嘀嘀咕咕。到了後半夜,有一道光柱直落到海裏。那道光慢慢消失後,女人說,媽祖走了,媽祖知道你們心裏想著兩件事。一是怕海龍王發怒,二是想在大陸上擁有一塊土地。媽祖說,海龍王每年接收的人太多了,煩了,說隻要今後家裏單傳,便可保你們出海再也不翻船。媽祖還說,單傳下來的某代人,將來會登上大陸,擁有一片土地。
“你說完了?”
“說完了。”父親吸了口水煙。
“女巫的話你也相信?”
父親慢慢吐出口煙霧,微微直起身子說:“去看看族譜吧,雖說單傳,可每代人都平安地活了下來。”
“可那塊土地並沒出現。”
父親沉思了會,嗬嗬笑笑說:“眼下就是機會。”父親說完,看歐穆低頭不語,便又問,“姑娘是哪家的?把她找回來吧。”
歐穆此刻已沒空想姑娘。他雖不會被先人傳說所蠱惑,但他聽到心弦又被那個處於東經113°北緯29°的城市撥動了下。他腦子裏開始迅速轉動著捕捉水滴魚的方案。
第二天,歐穆將全村最大馬力的柴油機裝到了自己那條五桅的船上,還叫父親去公社裏借了台小發電機,兩卷電線。父親問他這些有什麼用,歐穆笑而不答。
歐穆和父親悄悄出海了。海邊沒有村民送行,那隻五桅大船,孤獨地慢慢劃出漁港向大海的深處駛去。上船之前歐穆替父親穿好救生衣,還塞給父親一個塑料袋。並囑咐父親這隻塑料袋一定要放在自己的崗位邊。塑料袋裏裝著一隻羅盤,一盒火柴,還有一把匕首和一個瓷缸。歐穆上船後,每次出海他都會帶上這個塑料袋。漁民們為此嘲笑過歐穆,可歐穆做船長後就要求每個漁民必備這幾件物件。
出海的頭幾天,海麵異常平靜,船行駛的速度很快,借助更路薄和羅盤,他們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三天到達指定海域。可海麵越是平靜,歐穆父子的眉頭鎖得就越緊。出發前,歐穆專門和縣裏負責氣象的部門聯係過,回答是近期附近海域沒有台風。可現在歐穆已經看到不遠處大量的魚群躍出水麵,連續兩天在日落的海天交彙處出現了紅藍相間的風纜。這都是強台風來臨前的征兆。
父親整理漁網,準備用拖網捕捉水滴魚,卻被歐穆攔住。歐穆說,台風三到四天就會來到,從遠處馬跑雲的規模看,這場台風風力不小。況且水滴魚是在深海處,我們的漁網很難捕撈。父親焦慮地說,不撒網怎麼捕魚。歐穆笑了笑,回身去了機艙。
不一會,歐穆一手提著鐵盒子,一手拎著兩卷電線走到父親麵前說,去年在公海上我看到外國漁民用這玩意捕魚,我就琢磨了下。
這是什麼?父親問。
歐穆說,這是我昨天晚上去村裏電工那借的變壓器,用它和你借的發電機聯在一起,用船的柴油機帶動,就可以產生高壓,然後用金屬線做電極,伸到深海處,隻要下麵有水滴魚,便立刻會浮出海麵。父親懷疑地看著兒子,說:這也能捕魚?歐穆拍了拍父親的肩頭說,放心吧。
電極放入大海中後,歐穆就蹺首站在船頭看著靜靜的海麵。隨著柴油機的轟鳴,不斷有魚直挺挺翻著白肚子在水麵漂浮,先飄上來的多半是幼魚,漸漸地一些個大的魚也浮起來了,有些魚在海麵還能痙攣兩下。白花花的海麵漸漸擴大,坐在船頭的歐穆內心有些難過。就在歐穆有些傷感的時候,他聽到船尾的父親大聲高喊:“有啦,有啦!”
歐穆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不遠的海麵漂浮著一群黏糊糊白白的東西。父親調整風帆的角度,將船迅速靠近漂浮的水滴魚旁。歐穆是第一次看到水滴魚,那怪異的模樣已經超出了歐穆的預想。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它天生就是一付任人宰割的樣子。水滴魚靜靜趴在甲板上,父親樂得連連咂吧著大嘴,可歐穆知道時間已經容不得他再多看一眼了。海麵的風浪在漸漸增大,那群馬跑雲離他們越來越近……
當台風將五桅的帆船拋上浪尖又狠狠摔到穀底時,歐穆的父親不由得想起了傳說中附在更路薄上的魔咒。他看了一眼兒子,兒子正用木桶將湧進船艙的海水舀出。父親後悔那一晚真該替兒子將那姑娘追回來。自從歐穆出生後,他就覺得這個兒子身上有種他難以解釋的奇異東西。
台風帶來的暴雨將甲板敲得劈劈啪啪作響。父親還聽到船幫發出哢嚓、哢嚓斷裂前的聲音。他緊緊握著船舵,盡力讓船身沿著海浪的側麵穿行。他想,如果這條船能再支撐半日,台風的風眼就會到來。他可趁風眼短暫的平靜,抵達沙田的漁港。他瞥了一眼船艙內的水滴魚。那些水滴魚來不及在電擊的眩暈中蘇醒就已經死了。
歐穆和父親幾乎已經看到遠處風眼中的藍天了,可就在這時,這條五桅杆的機帆船被最後的巨浪撕碎了。歐穆和父親都跌落到海裏。他們眼前除了小山般的浪峰,再也看不到對方。
歐穆落水前抓住了一隻木桶,他還往船舵方向看了父親一眼。他看到父親在驚慌中終於艱難地抓住了身邊那個塑料袋。歐穆很欣慰。他記得遞塑料袋時,父親麵露不屑,說了句:沒出海就想著逃命。
六
歐穆不知道在海上飄了多久。他有時醒著,有時昏睡。他靠吸食魚的腦髓和脊髓補充著水分,他深知麵對海浪自己無力抗爭,隻能任憑海浪推逐。不過他不擔心。按照落水時的風向判斷,自己正在向祖國大陸飄去。
歐穆再一次醒來時,發現大海溫和了許多。天空湛藍得沒有一絲雲彩,有幾隻海鷗在他頭頂盤旋。有海鷗的地方說明離陸地並不遙遠。果然沒多久,他發現前方的海麵隱約出現黑色的影子。那是隻大船,也或許是一個小島。更路薄上說,這一帶海域有許多小島,有些小島還住有人家。歐穆使出最後的力氣,用力向那團黑影的方向劃去。
黑影離歐穆越來越近,他終於認出那是一個島嶼。島嶼的麵積不大,歐穆已經看到島上椰子樹在風中搖曳。小島麵對他的是懸崖峭壁,這通常是海浪最大的地方,無法登陸。歐穆知道,每一個小島都有避開洋流衝擊的一麵。
歐穆沿著小島海岸的平行線劃行,邊劃水邊觀察島上的情況。他有些失望,島上沒有人活動的跡象,甚至連漁民臨時搭建的建築都沒有。歐穆圍著小島劃水的時候,他看到島的另一側海麵有條船,船在水天連接處。歐穆可以確定,那不是漁船,也不是貨輪。那細長的影子更像一艘軍艦。歐穆想揮手,可他手完全無力舉起。他最終放棄了求救的努力。歐穆順著海流終於從小島避風的一側漂到了一片雪白的沙灘上。他勉強站起來,拖著綁在腰間的那隻塑料袋,踉蹌地向岸邊走去。
上岸後的歐穆呆呆地趴在地上,他的神誌恍惚,好像看到父親從小島的另一側爬了上來。腰間也係著和自己一樣的塑料袋。隨後他聽到“嘭”的一聲。那聲音像悶雷。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依然是一片碧藍。他扭頭環顧左右,才發現是一隻碩大的椰子落在了離他頭部不遠的地方。他竭力爬起,解開塑料袋,拿出了那把匕首。
喝完椰汁的歐穆頓覺身體恢複不少。他起身又在灌木叢找到了幾隻跌落的椰子。歐穆頭腦漸漸清醒起來,他想起了父親,也許他也正在往這個小島漂來。歐穆拿出羅盤辨別了下方向,隨後用匕首匆匆削下幾塊椰肉,一邊吃一邊向小島的南端走去。那是小島最高的懸崖處,自己就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
歐穆費了好大的力氣,爬到了小島南岸的峭壁頂端,眺望著眼前這片空曠的大海。大海的顏色是斑斕的,像是沙田漁民祭拜媽祖炮會戲裏的妖魔。歐穆又想起了先人傳說中女人漂泊的小島,一個女人能夠在這樣孤寂的小島生存下來,興許真有媽祖助力。
歐穆在崖頂坐了很久,海麵除了死寂,隻有少數幾條死魚,那也許是被電極電死的。歐穆想到父親落水的那一刻,覺得父親和他相隔不會太遠。歐穆打開塑料袋,開始整理袋中的物品。很不幸,塑料袋進水了,可能是登陸時被海灘上的牡蠣劃破,海水把火柴的磷頭全部融化。
天黑之前,歐穆悻悻地回到了他登陸的地方。他用匕首砍下一根竹子,把竹子的一段削尖。這個竹叉既可以防身也可用於捕魚。他至今還不能確定這個小島是否有野獸,如果有則說明小島上有淡水水源。即使沒有淡水,歐穆也不怕,島上有許多椰子樹。
歐穆開始考慮火源問題,這對他生存和求助至關重要。不過歐穆在剛去小島南端的路上驚喜地發現了一種名為木槿的樹木。歐
穆剛出海那陣,父親曾同他說起過這種樹木。說先人們喜歡用它做鑽木取火的基座,無需用太大力摩擦就會出現點燃的木屑。歐穆想,這也許是小島上那個女巫留給先人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