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穆的身後出現窸窣的聲響,他回頭一看,幾隻深棕色的小猴躲在樹林中向他張望。不遠處,還有一條暗綠的蜥蜴衝他吐卷著細舌。歐穆覺得有趣,起身拿起削尖的竹子衝他們做了一個刺殺的動作。小猴呼啦一下散開,那隻蜥蜴也覺得歐穆動作無味,悻悻地爬走了。歐穆內心升起一種統領和主宰者的快感:要是父親能漂到這小島上那就好了,有本事的話最好還能帶上女人。
他們那艘五桅的漁船上從沒上過女人。歐穆不理解,漁民們視如天神的媽祖就是女人,可疍家漁船出海卻將自己的女人們視為邪物。想起媽祖,歐穆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女巫說的那塊陸地,心裏不由得沮喪起來。
退潮的海浪聲讓歐穆停止了胡思亂想,眼下他必須先填飽肚子。歐穆拿著削尖的竹竿向海灘邊一個低窪的地方走去。他登陸時就看到這個地方。眼下剛剛退潮,低窪處殘留著未退盡的海水,海水裏必定有來不及回到大海的魚蝦。
當歐穆抵近那片低窪的海灘時,一下子從水麵蹦出了許多小魚和小蝦。也許它們從未見過自己的領地有過如此大的家夥。這可把歐穆樂壞了。他大步走進水裏,無需用竹叉,捧著雙手,就有許多小魚蝦跌落手掌。
飽餐一頓後的歐穆覺得身體恢複了強壯。他拿著竹叉,考察了島上避風的部分,最後選擇了一塊背靠土丘的地方作為安營紮寨之處。歐穆在島上轉悠的時候,那幾隻猴子先是悄悄地跟在不遠的地方,看到歐穆沒有侵犯之意,便放心地走開了。
作為疍民,歐穆天生就有利用竹子和芭蕉葉搭棚子的本領。疍民這種本事起源於康熙二十三年,那一年恰逢海邊三十裏無人煙的禁海令解除。可歐穆沒有著手立刻搭建棚子,他相信這塊小島離大陸不遠,自己很快能被路過的漁船搭救。他首先要做的是要有火源,這樣一旦發現有漁船經過,就可燃起大火求救。
此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製作火源的工作隻能明天進行。歐穆扯了幾片芭蕉葉,將它們連接成半圓的錐子狀,放在幾片較大的芭蕉樹的葉子下,又將瓷缸放在錐子狀的芭蕉葉的下麵。他相信明天一早,瓷缸杯裏一定盛滿清甜的露水。漁民們常說,椰子汁喝多了會沒力氣,出現頭昏眼花甚至產生幻覺。多少年後,歐穆從高牆內的所長口裏知道,椰汁雖然營養豐富,但缺乏鉀元素。
歐穆在島上的第一夜睡得特別香。他把自己全身覆蓋在幾片芭蕉葉下。早上醒來,透過芭蕉葉的條狀縫隙,他看到天空有幾隻海鳥在飛翔,耳邊也傳來灌木叢中昆蟲的鳴響。早上的空氣濕潤,是聲音能傳得最遠的時候。歐穆不敢懈怠,起身在周圍拾起一些幹枯的棕櫚樹的棕絨,把它們壘成齊腰高,然後上麵覆蓋幾片潮濕的芭蕉葉,這樣點燃的棕絨火苗,遇到潮濕的芭蕉葉會冒出更大的濃煙。做完這些後,他拾起已經集滿露水的瓷缸,用匕首切了兩塊椰肉,就著露水吃了下去,隨後便拎著竹叉向小島的南邊走去。路過那片木槿樹林時,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決定,再去南岸的崖頂看看。按洋流的速度,父親該是早已漂離這片海域,可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幸。
站在崖頂,大海依然寂靜得空無一物。
歐穆覺得有些異樣。這片海域應該是繁忙的水道,不可能這樣空空蕩蕩的。難道台風使洋流改變了方向?
歐穆竭力回憶著更路薄上的海圖,設想著各種洋流下自己可能的位置。這時他聽到天空中隱約傳來發動機引擎的聲音。歐穆仔細辨別了會,發現聲音是從小島的北端傳來。他懊惱自己今天一早沒把火源準備好。
歐穆的眼睛一直盯著小島的北方。過了會,他發現北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黑點越來越大,奇怪的是黑點運行的軌跡非常不穩定,上串下跳的。漸漸地,歐穆能夠看清黑點的輪廓了,它有兩隻飛行的翅膀,身子渾圓。這不太像飛機,歐穆見到的飛機要比這大得多。
引擎聲越來響,歐穆終於看清了眼前飛行的家夥。這是一個金屬飛行物,但絕對不是飛機。它有一對短小的翅膀,身體像電影裏美軍的炸彈,歐穆甚至看到彈身上麵寫著“4610”的數字。歐穆熟悉柴油機的聲響。正常的發動機聲音節奏均勻有力,可眼前這個飛行物的引擎聲音雜亂,給人一種撕裂感。再看它飛行的姿態,兩翼左右搖晃,身體發出刺耳抖動的聲響。正當他猜測這是什麼玩意的時候,雜亂的引擎聲忽然消失,這個飛行物像隻炸彈直直向歐穆的方向衝下來。歐穆先是一愣神,待反應過來時,飛行物已經挾著呼嘯聲飛到了眼前。歐穆熟悉這聲音,電影裏美國人扔下的炸彈都是帶著這種嘯叫,他慌忙地向地上撲去,就聽見一聲巨響,歐穆便什麼不知道了……
七
歐穆醒來時,看到眼前一片白色,鼻腔裏還充斥著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模模糊糊感覺眼前有個人影晃動,還聽到一個姑娘清脆的說話聲:所長,他醒了。隨後歐穆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戴著黑邊眼睛的中年男人湊到了跟前。
“後生仔,你醒了?”
“嗯……我這是在哪?”
“你負傷了,我們救了你。”
聽罷中年人的話,歐穆感覺渾身真有些疼痛。他看到自己鼻子裏插著一條暗紅色的橡皮管,有一個裝滿著黃色液體的塑料袋掛在身體的旁邊,自己渾身還裹纏著紗布。他漸漸想起了那奇怪的飛行物,想起了那個小島。
“我這是在陸地嗎?”
“當然,你先好好休息吧。”
中年人說完,把剛說話的姑娘叫到一邊,輕聲嘀咕了幾句就走了。
在後來的日子裏,陪伴歐穆的隻有那個說話聲音清脆的姑娘。她每天定時為歐穆打針送藥。歐穆鼻子裏的橡皮管和尿管拔掉後,還一日三餐為歐穆喂飯,連歐穆的大小便都由她來伺候解決。歐穆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執意要求自己下床,可姑娘根本不理會歐穆,抬起歐穆的屁股就把便盆塞了進去。歐穆覺得姑娘力氣好大,不像是這麼清秀的姑娘應該有的。姑娘和歐穆很少說話。歐穆主動搭話,她就像沒有聽見,隻顧忙自己的活。期間偶爾有醫生來檢查歐穆的病情,也大都是表情嚴峻,做完檢查後便匆匆離開。
估摸半個月後,姑娘允許歐穆下床了。歐穆除了感覺右腿還是瘸著外,其它一切正常。歐穆剛睜開眼那陣,看見自己渾身裹著紗布,以為自己活不了。拆開紗布後,他才發現自己身體雖有些傷痕,可那多半是皮外傷。
下床後的歐穆首先走到窗邊。他看到自
己是在一座暗紅色的大樓裏。大樓周圍是片開闊的草地,還有個不斷噴水的小池塘,池塘邊種著一溜的柳樹。這種樹歐穆隻在畫冊裏見過。讓歐穆詫異的是,開闊的草地四周被一座高高的磚牆圍著,牆上還有鐵絲網。透過鐵絲網,隱約可見遠處起伏的山巒。歐穆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大海,來到了大陸,他鼻腔裏沒有了熟悉的大海的腥味,隻有淡淡的花草的芳香。他不由得想起了父親,期盼著父親也能像他這樣幸運。
有天,歐穆躺在床上正想著父親,那個沉默的姑娘站在門口對歐穆說:
“跟我走吧。”
“去哪?”
自從歐穆看到草地上美麗的噴水池和高牆上的鐵絲網後,就覺得自己身處一個不簡單的地方。
“你跟我走就是。”
姑娘說完轉身就走了。歐穆忐忑地跟在姑娘的身後。他們走在一個長長的走廊裏。走廊兩側有許多房間,每間房的門都是緊緊關閉著。走廊裏安靜得隻剩下歐穆和姑娘窸窣的腳步聲。上了樓梯,又轉了好幾個彎,姑娘終於停在一間敞開門的屋子門口。
歐穆看到這間屋子比讀高中時老師的辦公室要大許多。整個房間的一大半都被裝滿書籍的書櫃占據。房屋的中間有個看上去陳舊卻很敦實的書桌,書桌上淩亂地擺著幾本書,那個戴黑邊眼鏡的中年人坐在書桌後一張椅子上。
中年人見歐穆進來,熱情地起身,讓歐穆坐到靠牆的一張沙發上,還遞給歐穆一杯水。那位姑娘轉身走了,關上門時發出輕微“嘭”的一聲。歐穆內心一陣發怵。
中年人把椅子拖到歐穆對麵坐下,仔細瞅了瞅歐穆後說:
“你是個好青年,讀過高中,還向國家奉獻出更路薄。”
“那是我應該做的。”歐穆從沙發上欠了欠身體。
“你熟讀更路薄,應該知道806海域,那是一個偏僻的海域,根本沒有船經過那裏,是我們救了你。”
歐穆聽罷中年人的話,腦子裏快速轉動著,他回憶更路薄的內容,他不記得有806海域這個名稱。他沒提出異議,以這段日子的感悟,這幢大樓裏的人不該多言。他隻是問了句:“我呆的那個小島叫蛙背島嗎?”
中年人聽罷仰頭哈哈大笑說:“什麼啊,蛙背島離你那個小島十萬八千裏呢。好,我們不說這了。”中年停頓了下,看了一眼沉思中的歐穆繼續說:
“你看到那個飛行物了?”
“看到了。”
“你能把你看到的描述一遍嗎?越詳細越好。”
歐穆皺了皺眉,仔細回憶了下那天的情景,開始了敘述。在歐穆敘述的時候,中年人起身從辦公桌上拿了一個小本,不斷把歐穆敘述的內容記錄下來。歐穆看到,隨著他的敘述,中年人的眉頭漸漸緊鎖起來。歐穆不安地插了句,我說錯什麼了?中年人忙抬頭說,沒有,沒有,說得很好,不愧是高中生,繼續說。
歐穆敘述完後,中年人停下筆,目光複雜地看了歐穆會兒,長歎了口氣,便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期間他還從辦公桌裏拿出一包煙,問歐穆需不需要,見歐穆搖頭,便自己獨自抽出一支點上。
在中年人沉思的時候,歐穆問起了他最
關心的問題:我父親現在在哪?中年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繼續抽著煙。歐穆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中年人才停住腳步,背對著歐穆說,你父親遇難了。歐穆說何以見得?中年人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繼續說,台風過後,海軍在海麵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雖難以辨認,可腰間綁著和你遺留在島上相同的塑料袋。
中年人沒有勸慰歐穆,隻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快手帕默默遞給歐穆,在看到歐穆情緒漸漸平複後,中年人又坐回歐穆身邊。歐穆也看了看麵露悲傷的中年人說,我不知道這是哪,也不想再知道了,送我回沙田吧,我要為父親守靈,我是他唯一的兒子。
中年人沒有回答歐穆,也沒有看他。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歐穆背後那麵空空的牆。過了許久,他才把目光落到歐穆身上,用溫和地語氣說:
“好孩子,別回沙田了,就在這參加工作吧。正式的國家職工。”
中年人的話把歐穆搞糊塗了。國家職工?這可是吃上皇糧了,權叔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到的事,就這樣輕易落到自己頭上了。他又想起了小島上女巫的箴言。歐穆用迷惑的眼神不解地看著中年人。
中年人笑了笑,表情依舊那麼和藹地說:“不過,你必須遵守一項紀律,平日裏你不能單獨走出這座高牆。”
“為什麼?我總可以回去向父親磕個頭吧?”歐穆連忙問。
中年人搖搖頭,又歎口氣說:“咳,實話告訴你吧,你和你的父親已經作為烈士埋葬在村裏的山丘上了。那裏還立了一塊碑。所有的村民都帶上敬奉媽祖的香,去悼念過你們了。”
“我還活著,怎麼成了烈士?”歐穆一下子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中年人伸手,拉著歐穆又坐到自己對麵,然後把歐穆手中茶杯的水倒掉,又加了一杯熱水遞到歐穆手裏:
“你是這個大樓以外唯一知曉4610的人。”
中年人提到“4610”,讓歐穆忽然想起那個飛行物上的編號,他忙說:
“我是漁民,隻顧打漁,不會多嘴。”
中年人聽罷,伸手摸了摸歐穆的頭說:“不想參加革命工作了?”中年人說完,見歐穆低頭沒說話,繼續說,“你家祖輩都是窮苦疍民,組織是信任你們的。你不能回去實際上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
中年人用手指點了點歐穆心髒的位置說:“我們從你身上取出了五塊彈片,可還有一塊彈片留在了你左心房冠狀動脈附近,如果我們動手術取出,你會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可能。你父親已死,我們不想你死。你們家可是曆代單傳。”
歐穆聽罷中年人的話,不由得扯開自己的上衣。他的胸肌發達飽滿,呈現出黝黑光澤,那兒並沒有任何彈片打入的疤痕。
中年人明白歐穆的疑慮,他把歐穆的上衣全部扯開,指了指歐穆左肋的一塊傷疤說,彈片就是從這裏穿進去的。歐穆說,我心髒沒有什麼不舒服。中年人依然寬厚地笑笑說,哪天等你覺得不舒服了,你就完蛋了。歐穆問,彈片和回沙田有什麼關係?中年人瞥了歐穆一眼,從煙盒裏又抽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被他吸進了肺部的深處,許久才從他唇縫間流了出來。看著那縷雜亂不斷扭動著的煙霧,中年人輕聲說:
“高中生,我可以和你說仔細點。一般的炮彈外殼都是用H68或H70的金屬材料製作,可你看到的那個外殼是用一些特殊金屬通過嚴格的配方冶煉而成。為了增加飛行距離,它裏麵還有一種叫聚苯乙烯的化學物質,甚至還有一種叫Be的稀有元素。這個配方代表著當今國際最先進的水平。”
中年人說到這,把燃了一半的煙頭掐滅,衝歐穆笑笑後繼續說:
“你看,為了讓你今後的日子過得安心,我同你講了這麼多細節。如果敵人從你身上挖走這塊彈片,用金相分析儀就能破解配方,立刻就能對這種飛行物的性能及作用進行判斷。你們沙田村是海防的前沿,各種敵對勢力活動猖獗,據有關情報,敵人已經知道我們飛航導彈下落的地點,正四處尋找彈片。你右腿不方便,個人特征明顯,我們是在保護你。”
中年人把話說完後,歐穆原本黢黑的麵頰已呈現出蠟黃的顏色,額頭也滲出一層冷汗,那隻稍有毛病的右腿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過了會,歐穆的情緒稍微舒緩些,他向四周張望了下,問:
“這是哪?”
“你看到圍牆上的鐵絲網沒有?”
“看到,可總不該是監獄吧?”
“嘿嘿,那倒不至於,這是國家一級保密單位。”
中年人說完,從辦公桌上拿過一個小紅本遞到歐穆手裏:
“這是你的工作證,這個工作證可代表著一種榮耀。”
歐穆接過那個小紅本,紅本的上有顆五角星,下麵寫著“4610研究所”的字樣。他翻開小紅本,裏麵竟然有張自己高中時的登記照。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放在老家茅竂一個小盒子裏的。正當他倍感詫異之時,他看到,在紅本裏姓名那一欄內寫著“袁穆”二字。
中年人察覺出歐穆的疑惑,忙說,為了你的安全,必須換個名字,你母親姓袁,叫袁穆也不委屈你,你母親用命換了你的命。
不是中年人提起,歐穆都不太記得母親叫袁氏了。此刻他腦海裏出現的是那個袁姓的女巫。他更覺得眼前這個中年人也有點巫氣,幾乎通曉他的一切。中年人言語雖溫和卻深藏著一種威懾。歐穆的喉頭發緊,有些喘不過氣,隻是囁囁地問了句:我沒有聞到大海的味道,這裏離大海有多遠?中年人聽罷仰脖哈哈大笑說,我知道你熟讀地圖,考考你,這是中國陸地中心最大的城市,你說是哪?
“武漢。”
歐穆內心一下子跳出了這兩個字。
八
歐穆絕沒有想到他會以這種形式離開大海,來到自己從小向往的城市。在小說寄出去的那段日子裏,他曾無數次暢想過這個城市。他知道這是白雲黃鶴的棲息地,這裏有漢陽樹和鸚鵡洲,有黃鶴樓和晴川閣。這個城市地處江漢平原東部,東西距離最大為一百三十四公裏,南北相距最大為一百五十五公裏。可當下歐穆眼睛裏的華中最大城市卻是高高圍牆下這幾百畝大小的世界。
和中年人告別時,中年人告訴他,以後就叫他所長,有困難可以找他。歐穆問所長,什麼時候他能自由地進出這座高牆。中年人沉思了片刻後說,應該不會太久吧。
在後來的日子裏,歐穆的生活算是愜意
的。他被分配到圖書室工作,每個月還能領到工資。按紀律,他是不能單獨走出高牆的,不過所長偶爾也會開著輛軍用吉普車帶他去市裏逛逛。還專程開車帶他去了《武漢文藝》編輯部所在的那幢大樓。每次出車,所長都還會叫上那個不喜歡說話的姑娘。歐穆坐在車的後座,偶爾也會想起沙田村那個喜歡唱《鹹水歌》的肥碩姑娘。如果當時歐穆像父親說的去睡了她,興許沙田村真會留下個自己的仔。歐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巫箴言中說的那個能登上大陸的後人,可他知道,作為活著的烈士,自己是不可能再回到沙田村了。
有個深秋的早上,高牆外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從此紅樓裏的人開始有了笑臉。歐穆隱約感到外麵的世界發生了變化。三年後的一個春天,歐穆從收發室的老頭手裏接過一本兵器雜誌,隨便翻了幾頁,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立刻吸引了他。他看到,照片上所展示的裝備和他在那個小島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他的眼眶頃刻噙滿了淚水。
不久,紅樓裏的所有人接到通知,裝備實驗成功,4610研究所解散,大家各自回到原單位。歐穆聽到這個通知有些發愣。自己的原單位在哪?是那座烈士墓?還是那艘五桅杆的大船?
沒等歐穆去找所長,所長就把歐穆叫到了辦公室。所長的領口敞開著,一隻腿還擱在辦公桌上,手裏悠閑地把玩著一隻鉛筆。印象中的所長始終都是一個眉頭緊鎖喜歡沉著臉的男人。
所長見歐穆進門,起身摟著歐穆,用半生不熟的疍家話告訴歐穆,說他可以選擇在武漢任何一家單位工作,說完還炫耀般地問歐穆,自己的水上話說得像不像。所長平時話裏就帶著南方人的口音,可歐穆沒想到他還會說點疍家話。歐穆早就聽說,所長是歸國華僑,老家在馬來西亞。
所長親自為歐穆辦完了工作調動手續。他把這些組織關係交給歐穆的時候,還遞給歐穆一張飛往南方的機票:
“回沙田去看看吧,算是彌補我對你的歉意。”
所長的話,讓歐穆大吃一驚:“我回去了,嚇著鄉親們怎麼辦?”
所長聽罷歐穆的話沉思了會,終於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連聲說:
“對,對,這是個問題。不過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
所長悵然若失地歎口氣說:“那座墓碑已經沒有了,那塊墓地建起了三來一補的加工廠。據說你父親的墓被移到沙井烈士陵園去了。”
聽罷所長的話,歐穆雖說是長籲了口氣,可也覺得這些事怪怪的。不過他唯恐事情有變,沒空多想。自從看到那幅彩色照片後,歐穆天天做夢,夢到父親衣衫襤褸地在一個無人的孤島上。夢中的父親對歐穆怒吼道,還不把我帶返去?阿爸想回茅竂搞女人了!
歐穆離開所長時,眼睛有些潮濕地看了所長一眼。和所長相處的這幾年,他們之間雖然沒有發展出很深的情感,可所長對歐穆還算是關照。所長看到了歐穆眼中閃爍的光亮,上前拍了拍歐穆的肩膀說:
“就此告別,忘了我吧,記住沒好處。”
第二天,歐穆站在紅樓裏,看著那輛軍用吉普走了,車上除了所長的簡單行李,還
坐著那個喜歡沉默的姑娘。所長走後,歐穆隨後也搭著為他安排好的車,去了王家墩機場。歐穆平生第一次去機場,對機場感到神秘和陌生,可歐穆也不再多問。那個南海孤島上的經曆,讓他養成了對所有能飛的東西的謹慎。
機場的工作人員見到大廳內一臉茫然的歐穆,熱情地上前問歐穆有什麼需要幫助。歐穆把手中的機票遞給了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帶著歐穆去航空公司的服務站辦了登機手續,又將歐穆送到了安檢口。
歐穆不知道要檢查什麼,便問了工作人員一句。工作人員笑笑說,你把身上的金屬物掏出來過X光機就行。歐穆忽然想到了自己心髒內的那塊彈片,他問,如果不掏出來會怎麼樣?工作人員奇怪你看了歐穆一眼說,如果你身上有金屬物,過安檢門時就會發出警報,不能登機。
歐穆將身上所有的金屬物掏出來,放到安檢人員遞給他的一個小筐裏,自己卻在安檢門前不敢移步上前。歐穆站久了,就聽到後麵乘客發出不耐煩的聲音,可他還是呆呆地站著,沒有挪動腳步。安檢人員上前詢問他怎麼了?歐穆緊張地把安檢人員拉到一邊悄悄說:“我心髒裏麵有塊金屬彈片,怎麼辦?”
“心髒裏有彈片?可能嗎?”
歐穆掏出紅色的工作證遞給安檢人員說:我過去是4610研究所的,詳情不便同你說。安檢人員仔細看了看歐穆的工作證,又抬眼看了歐穆一眼,想了會後說,這樣吧,你先過,如果警報器響了,我們再請示上級,看怎麼處理。
歐穆回到安檢門前躊躇了下後,順利穿過了安檢門。
……
歐穆回到沙田後,再也沒有返回武漢。鄉親們告訴他,父親和他原本是有塊墓碑,可是遷移墓碑時,墓穴裏什麼都沒有。在後來的歲月裏,許多大陸人蜂擁到沙田,他們相繼在沙田村的海邊蓋起了高高的樓房。可歐穆一直住在自家那間茅竂裏。他把那間茅竂從裏到外重新裝修了一番,增加了幾條支撐頂棚的木樁,把茅竂變成了一間疍家客棧。客棧的裝修頗具疍家的風格,特別引人矚目的是,在正對大門的那麵牆上,掛了一幅從更路薄上臨摹下來的南海航行圖。那幅圖的盡頭就是那個叫蛙背島的小島。歐穆後來租船去過那個小島,確定它就是自己登陸的無人島。他在島上還尋找到了自己削尖的那根竹子。可他沒有發現島上有任何父親的遺跡。
歐穆的疍家客棧生意很好,還聘請了那個會唱《鹹水歌》的肥碩姑娘做了經理。隻是那姑娘已不再是姑娘,早就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遺憾的是,醫生說歐穆患有心髒病。歐穆在紅樓生活時心髒從沒有不舒服,可自從機場那個安檢門警報沒有發出聲響後,他的左心房至今都隱隱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