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三十分鍾左右,我駕車來到別墅,宋小媛明顯在期待我的到來,因為別墅裏亮著燈光。

我打開車門的時候,宋小媛也在打開別墅的門——兩扇開放的門就像兩張啟動的嘴,而我和宋小媛就像舌頭一樣露出來——唇舌相依和活動,就有了下麵的對話:“童漢,我知道你會來。”

“你呼我,我當然來。”

“你知道是我呼你?我沒打名字。”

“你為什麼不打名字?”

“我想我不打名字,你也應該知道是我呼你。”

“是的,我知道。”

“為什麼?”

“憑直覺。”

“我真的好害怕。”

“我也這麼想,所以我才來。”

“我呼你,也沒說叫你來,但我想你會來。”

“為什麼?”

“因為不來,你就是個傻男人。”

“我以為來才是傻男人,想不到我還算聰明。”

“聰明的男人,請進。”

我進入別墅裏去,因為宋小媛說我聰明或我自作聰明。

我進入一個女人的別墅。

這個女人像一瓶上等的好酒陳放在古色古香的別墅裏,等著人去啜飲。而對一個令許多男人傾倒沉醉的女人的邀請,我同樣不會躲避和拒絕,因為我也是男人。我有健全的體魄,還有情欲。隻有蒼老的和尚才會對一個女人的熱情信賴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何況宋小媛是個漂亮華貴的女人。

但是宋小媛再如何美麗迷人、煽動引誘,我也不和她上床。

進入別墅時,我還這麼想。我還把宋小媛當做是我的朋友。

我就這樣抱著簡單和樸素的想法,隨後被宋小媛引入臥室。

臥室像一個磁場把我吸引。我首先看見一張床,那床像一艘船泊在海水般碧藍的地毯上——後來我才知道我關於床像船的比喻十分貼切,因為那是一張水床——但是我的目光很快從床上跳開,因為另一件東西更吸引著我:這是一幅照片,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的合影——我看到二十歲的宋小媛和比她大一歲的夏妝,親如姐妹地被鑲嵌在一個精致的相框裏。

隻要不是閉著眼睛,就不得不看她們,因為她們是臥室裏最光彩奪目的人物,或者事物。

我佇立在相片前凝眸靜望,而我的思憶活潑躍動,時光在我的思憶中倒流。兩個聰明美麗的姑娘出現在我的思憶中,像美妙的孔雀和百靈鳥,曼舞輕歌——其實再也沒有比用孔雀來形容舞蹈演員宋小媛和用百靈鳥形容歌唱演員夏妝更恰當的比喻了。

事實上八年前的一家報紙就用這兩種麗鳥分別形容過她們,因為她們的姿色和演藝壓倒群芳、出類拔萃。在她們所在的市歌舞團,或者說在她們的歌舞團所在的城市,沒有人能找出超過她們的演員和美女。官員的賞識、觀眾的喜愛及公子哥的追逐,使宋小媛和夏妝成為這座城市最受寵幸的佳麗,也因此使她們成為朋友。

宋小媛和夏妝成為朋友,起因來自於被同一個公子哥兒猛烈追逐,而且她們都拒絕了他。那位猛烈追逐宋小媛和夏妝的紈絝子弟是市稅務局的征管員,他的職位很低,但是他擁有一個令人敬畏的父親和一部桀傲的車輛。他就是憑仗著位高權重的父親和在當時風光先進的鈴木王摩托車,在這座新興的城市和新潮的酒色中飛揚拔扈、尋歡作樂。

他先是追求宋小媛,把宋小媛當做一隻嬌柔和新鮮的動物去獵取,而他自恃是強大老練的獵手,又有一部特別飛快的車子像一條忠誠優秀的獵狗跟著他。

他覺得俘獲宋小媛勢在必得,因為從來沒有他想俘獲而俘獲不到的獵物,宋小媛也是如此。

但是他追逐宋小媛竟然是那麼辛苦和艱難。他投入和花費巨大的精力和財力,最終也沒把宋小媛弄到手。

宋小媛就像一條天才的狐狸,不僅巧妙狡猾躲避獵手的追逐,而且還把追逐她的獵手捉弄和折磨得財枯力竭——自恃情場高手的花花公子不僅獵取不到他喜歡的美色,而且還損失或浪費了大量的當做誘餌投入和使用的鈔票、飾物、鮮花和諾言。

人財兩空的公子哥追求宋小媛無望,轉而去追求夏妝。

夏妝同樣令這位追逐者財退收手。她和宋小媛一樣,都沒有成為公子哥兒床上的玩物。

但是對待同一個想把她們弄上床的男人,宋小媛和夏妝拒絕的方式卻很不相同——如果說宋小媛是一隻天才的狐狸,逃避獵逐者巧妙周旋,既不讓獵逐者得逞又不激怒獵逐者,那麼說夏妝則是一頭野生的豹子,抵抗獵逐者果敢無畏,既不被獵逐者俘獲又挫傷獵逐者:她把企圖她的男人趕跑,還把他一頓唾罵。

又遭失敗的公子哥這次沒有投入或損失多少錢物,但精神、心緒卻沮喪無比,因為他的優越、他的尊貴和家庭,在夏妝眼裏黯淡冷漠,而這比錢重要。

他很不明白這兩個淺薄的女子,為什麼輕視和躲避富貴子弟的追逐?他們憑什麼如此矜持和高傲?其實宋小媛和夏妝也不明白。那時候她們青春年少。她們不明白錢和男人對人生的作用和影響,或者說她們不明白漠視金錢和男人的後果。她們既不想發財,也不想談戀愛,那時候她們隻想唱歌跳舞。

但是後來她們明白了,這是後話。

當時的宋小媛和夏妝拒絕做男人的附庸,但是卻成為彼此心心相印的朋友。那張照片就是宋小媛和夏妝成為朋友後的第一張合影,也是惟一一張合影。

她們好得不需要太多的合影,因為她們親密無間總是形影不離。

那張照片還是團裏一名劇務偷偷拍下的,因為他覺得她們親密友好得令人感動和嫉妒——快輪到夏妝上場了,但是妝卻還未化好,或者說宋小媛覺得化得不好,於是她把夏妝拉住,再化。在幕後張羅的劇務把這情景看在眼裏,就去把相機拿來,將鏡頭對準夏妝和正在為夏妝描眉的宋小媛,按下了快門。

這張照片後來先是被劇務當成傑作命名為《舞台姐妹》放在櫥窗裏展覽,然後才把它當成禮物送給宋小媛和夏妝,被宋小媛保存。

現在,這張照片就擺放在宋小媛的臥室裏,多年來它隨著宋小媛經過無數次的挪動和遷移,也沒有被宋小媛遺失掉。

現在她的臥室裏惟一一件陳舊的東西,恐怕就是這幅照片,因為除了照片,再也沒有別的令我懷舊的事物。它像經庫裏的藏本或孤本,獨一無二地被我閱覽和觀看。

“你看什麼?”宋小媛又回到臥室。她剛才出去了,去廚房煮咖啡。

“我在看這幅照片。”我說。

“和我的朋友照的。”宋小媛說。她的雙手端著兩杯咖啡。她把其中一杯遞給我。

“我不喝咖啡。”我說。但是我接過咖啡。

“為什麼?嫌苦,可以加糖。”

“不,”我說,“這玩藝喝了讓人睡不著。”

宋小媛說:“你就是不喝,今晚也別想睡。”

“那我還是喝。”我說。我喝了一口咖啡。

“坐吧。”宋小媛拉過梳妝坐的凳子,請我坐。她自己坐在床上。

宋小媛坐上床的一霎那我聽到一股流水或波浪聲,從床上響出來,但是我看不見流水,也望不見波浪。我莫名其妙。

於是宋小媛告訴我這是一張水床。人一坐或躺上去,就有水聲,還有鳥語。躺在這種床上,有一種置身於大自然的感覺。

“水呢?”我說。

“床底下,”宋小媛說,“或許沒有。”

“鳥也是嗎?”

宋小媛笑,“鳥怎麼能鑽到床底下,你以為是老鼠?錄音!”她說。

“我想也是錄音,”我說,“但我感覺跟真的一樣。”

“你也來坐。”宋小媛招呼我。

“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過來。”

於是,我朝水床坐去——我沒想到坐上這張水床,就再也不能從床上離開。

水床像一艘在海上漂泊的船——我又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而我就像在海水中漂浮,然後被人救上船的男人。

宋小媛就是那個救我的人。她將我拉攏上船。

在我的重心落在船上的霎那,我感覺船在搖晃。

一種像颶風一樣的恐懼突然襲擊著我。我感到緊張,還有危險。我擔心和害怕船會因我的重壓而沉沒。

在上船之前,我遊刃自如。但是上了船,我居然十分害怕。因為我感覺我的生命不能自主。我的生死命運,將交由宋小媛擺布和掌握。事實已經是如此——我聽從她的拉攏上船,就是說明。

宋小媛安慰我坐好,她把手上冷卻和發抖的咖啡杯拿走。她跟我說別害怕,水能載舟,我們不會淹死。於是我就說,我不害怕。宋小媛說我也不怕。

我把BP機掏出來,“剛剛還呼我呢,”我說,“不害怕?”宋小媛“哦,這個呀。我是說我不怕這水床,我以為你說我怕它。怕我還買它幹什麼?”我說:“那你怕什麼?”“我做了一個惡夢,”宋小媛說,“這夢讓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