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有人叫他,那老頭虔誠的表情瞬間變得嬉皮笑臉,恨不得滾著爬著的跑過去。
一個中年大漢一口悶下半碗濃村釀,指著他哈哈大笑,“鬼阿老扭的夠味!”
吳緒搶過酒壺,自己倒了滿滿一碗,端起來嘬起嘴接著碗邊,跟喝白開水似的一氣灌了下去。
“不夠味!”他擦嘴頓碗,拿過桌上一條紅腰帶,往頭上一紮,蕩下兩個辮子樣,擠眉弄眼的扭了一個來回,“看,胯子要這樣擺圓了才熱鬧嘛——”
眾人哄笑起來,紛紛拉他灌酒。
北邊河灘下遊的卵石地也不閑著,婦女們捋袖卷腿忙得熱火朝天,今天蔡家村的流水席要請臨近的三個村子兩三百號人吃喝,大油鍋子裏炸羊奶浮浮沉沉撈起放下一直沒停,配吹肝冷盤的媳婦邊互相絮叨邊切的飛快,辣子和油花盛上一碗端走一碗,一遝一遝的髒碗髒碟叮裏叮郎的抱來,再一摞一摞的洗淨抱走。
管洗碗碟的是母子三人,娘親三十多年紀叫崢明月,微胖,氣色不怎麼好,她對麵坐著兩個小孩,十七八歲的姑娘叫王歡,十四五歲半大小子叫王喜,倒都長得周正,尤其姑娘,雖然粗衣麻衫不事裝扮,那幅臉模子在這土地方可算相當出挑了。
三個人正拚命的洗那沒完沒了的碗碟杯盆,王喜突然來了一句。
“娘,我餓。”
崢明月把手從飄著菜葉和皂角末子的盆裏拿出來,用胳膊擦了擦額頭,抬眼望向十丈外的席。
崢明月和她的一雙兒女不是蔡家村人,靠賣點廉價的常規藥,向寰教的善男信女求些施舍度日,遇上各村各寨辦大事,也幫傭賺點小錢或吃食。
這樣的人,當然沒資格上席吃,隻能等著主家事情辦完,吃點殘羹剩炙。
“再等等。”她說完低頭接著洗。
王喜是個又倔又愣,嘛事都寫在臉上的直孩子,他氣哼哼把絲瓜莖一丟。
吳緒被拽住灌了三大碗實實在在的老釀,直衝頭。
“你跟我扯!”他跺碗,“我家裏全是書!”
“這鬼老,一喝高了就說他家裏全是書!”一個村民哈哈大笑,“毛腿子識幾個字喲!”
“輸!全是輸!”吳緒仰脖又是一碗酒下肚,沉默一會他突然尖起嗓子,拿腔拿調的唱起小媳婦把郎念,引得周圍幾桌哈哈大笑,王喜遠遠的也聽見了,他朝那熱鬧的源頭瞧去。
“跳戲的就能上席吃!”
娘和姐都沒搭理王喜這茬,王歡哼了一聲,手不停頭不抬。
有人喊崢明月幫忙,她哎了一聲起來走開了。
朝濂看向母子三人的方向。
王歡的粗麻衣服袖子卷得高高的,一雙漂亮的胳膊在水裏旋繞攪動,左手撈起一隻碗,右手心一塊絲瓜藤捏住碗邊正三轉反三轉,碗底再繞兩下,丟進一旁淨水盆裏待過,又撈起一隻。
漢國政府原則上是禁止百姓棄業遊食的,但雲唐偏遠,神藥之道商販絡繹不絕,黃籍戶還是白籍戶很難查清。然而遊走他鄉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們老家在唐地,隻要回去就能分到田,交三十稅一的租,王歡不明白,母親幹嗎要這麼東奔西跑過這種遊民的低賤生活。
“姐,那鬼阿老也是外來客——”王喜羨慕的望著吳緒那一桌又笑又唱。
“少廢話,快洗。”王歡說。
王喜聽他姐的話勝過他娘,軟心腸的崢明月舍不得打,王歡個爆脾氣動不動就賞他一個耳刮子,他立刻乖乖聽話抄起一隻碟子,嘴裏卻忍不住咕噥。
朝濂目不轉睛的看著王歡,離的那麼遠,他還是感覺心頭被打了一下。
王歡瞥了弟弟一眼。
憑什麼別人家的男孩兒大過年穿新衣嚼年糕我阿弟就不行?!總有一天,我王家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左邊站起金銀寶,右邊站起萬年財!
王歡一邊在腦子裏反複念著這四句,一邊合著節奏狠狠刷來刷去。
這可不是在唱地戲,這是她王歡勢必要實現的理想,她痛恨這種低人一等的生活,是的,她要讓這個家興旺,至少可以安居樂業不用仰人鼻息。
王歡突然下意識的抬頭向河灘對麵望去,很遠很遠,有個人影,似乎是個男人。
很多年後王歡的理想以幾何倍數實現了,卻又那麼毫無意義。而她在每一次接納和處死男寵時,都會想起這個遠遠看著她的男人。
朝濂看著王歡望向自己,他的視力遠勝常人,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少女的臉,單從長相來說,不是太像,但又那麼像,什麼地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