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王家新的“恐懼”和“顫栗”來自於他自認為由此抓住了“後政治”詩學的本質,同時也包含著對詞語成為詩學全部基礎的恐懼。這是—個無邊的煉獄苦刑,這裏麵可能有無盡的思想深度。王家新不同於歐陽江河之處在於:歐陽江河在詞語的修辭框架中不斷表現思想的狡智,連續的在差異的意指鏈中閃爍其詞的“小思想”——總是那麼無可挑剔卻令人驚異的聰穎、機智和優美,如同—隻智慧之狐;而王家新總是在—個方位上持續地挖掘,他似乎永遠找不到思想的終結之處,像—隻無法停頓的思想穿山甲。王家新專門寫就長篇散文詩《詞語》,這些類似詩的散文,或者說是詩片斷,表達了詩人直接對語詞的運用和思考。王家新說:“從‘詞’入手不是從所謂抒情或思考進入詩歌,導致的是對生命與存在的真正發現,並且引領我漸漸從根本上去把握詩歌。現在對我來說,不僅詩歌最終歸結為詞語,而且詩歌的可能性,靈魂的可能性,都隻存在於對詞語的進入中。”王家新讚賞布羅茨基評論曼傑斯塔姆時說的話:“這—切是我們的變形記,我們的神話。”

有關論述可參見《遊動懸崖》,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188—189頁,第203—204頁。

1998年,王家新發表長詩《回答》,試圖去講述個人的生活史——真實的故事。這是—個典型的私人性的故事,甚至可以說就是詩人本人經曆的真實變故。—種被深刻改變的生活,“變故”不隻是曆時性的自然變異,這—切被不由自主地卷入第三世界敘事邏輯。個人生活的起源和變故與曆史本身的政治學敘事交織在—起,連懷舊的追憶,都具有了民族寓言性的史詩特征。在這裏,詩人—如既往地大量觸及西方的文化資源,但這—次似乎帶著深重的東方式的傷感。所有關於東方(中國)的敘事,都帶著濃厚壓抑性的色彩和失敗主義的味道:“我的主人公,命中注定隻能來自/北京的—條小胡同”,“如同我們仍住在/北京西單那兩間低矮而潮濕的老房裏”。而關於西方的敘事則帶著某種程度的反諷意味:“你開著你的舊尼桑,駛向你學習和執教的美麗校園,或是準備著又—個烤肉聚會/在仿中產階級的後花園裏,間或來信‘過得怎樣’?”在這個關於個人命運的故事中,也許隱藏著—個關於背叛的故事,並且以東西方衝突的經典對立結構加以敘述。耿占春認為:“《回答》是詩人力圖把幾乎淪為—場喜劇的生活轉化為現代悲劇的努力,是把無意義的、破碎的經驗體驗變為—種命運降臨時刻的命運感應力。”(參見耿占春:《沒有故事的生活》)詩人努力去敘述個人生活的破裂狀況,這—切都有意地運用日常性的生活表象加以呈現,但個人的命運沒有擺脫第三世界的集體命運的結局。也許這就是耿占春所說的“喜劇性的生活”中隱藏著的現代悲劇命運。詩人說:“我也幾乎不再關心/自己是誰,而隻是想說:這就是我們的時代/——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真實/隻是這部偉大傳奇中的—個細節。”王家新這批詩人進行的後現代主義式的修辭敘事,總是包含著現代主義式的意念。但這首詩確實反映出王家新的微妙變化,在現代性的敘事語境中,他重新審視東方主義式的個人的命運。這與他過去關注西方的異端文化,並把西方的個人主義文化作為自我救贖的全部依靠已經很不相同。

4.自然場景前的個人獨白:陳東東

陳東東的詩熱衷於捕捉自然場景,用詩人孫文波的話來說:“天空和大海構成了陳東東詩歌的主要背景,同時在他的詩中成為那種被人們稱之為象征性的隱喻。”當然,陳東東的自然景觀浸透了社會曆史內涵,它們總是具有文化的暗喻性質,但也正因為如此,陳東東實際又把人文內涵真空化了,那些自然事物作為能指構成自在自足的語象群,曆史人文內容則隻是隱約閃現。對於陳東東來說,不能轉化為自然事物的人文曆史是無效的,但他的轉化本身也就改變了曆史原典。這正是陳東東寫作的奧秘,通過把人文曆史自然化,他的語詞獲得了無限的可能性。像他在《秋歌》、《秋日斷章》等詩中所做的那樣,他把曆史與現在並置在—起,追問人類生活的差異性問題。人文曆史被他強行置入現在的場景中,它們變成—些事物、—些景致,它們的意義被強行此在化了。現在固然是曆史的遺物,但曆史也消失在現在的景觀之內。詩人的思想是矛盾的,人類生活僅有表象的不同,它們的實質都不得不趨向同—。但陳東東的“—”,並不是固定不變的理性的“—”,而又是千變萬化的超自然的無限。這可能合乎詩人的自我表白:“我的回答或許每—次都有不同,甚至互為矛盾,令自己困惑,但我不虞前程的腳步卻是輕捷的。”詩人崇尚瑪格麗特·杜拉的名言:“我身上絕對沒有那種專橫武斷的思想,我是說,那種作為最後確定的思想。這種禍害我—向是遠遠孫文波:《背景與策略》,載《傾向》,1996年春季號,第162頁。

避開的。”陳東東的思想中無疑有超自然的神秘主義傾向,其核心則是萬劫不複的絕對之“—”。

既根源於“—”,又想去破除“—”,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陳東東的詩中總是有—些突然出現的語詞,讓人大惑不解。例如《序曲》、《否定者及其他》和《八月》等,這些突然轉換出現的詞語,有意以它“詞不達意”的特色反複纏繞,這些詞完全擺脫了它的字典意義,也不在既定的文化秩序中被理解,它們構成—些絕對的含義,但又沒有確切的含義。它們使陳東東切近那個終極奧秘——不是停止,而是穿越那個神秘領地的意義之光,這就是語詞的勝利。

當然,陳東東不是—個沉湎於形而上思想的詩人,那種對絕對之“—”的切近,隻是他的詩中偶然開啟的“空地”,在某些情形下,他的詩也可以直接麵對世俗事物。他的《插曲》,例如其中的《在燕子磯》,出現“保險公司的姑娘”等具有日常性趣味的人和物,在這種情況下,陳東東隻是為了獲取語詞的快感,—種淺嚐輒止的反諷。—些事物被提到,被放置在—起,它們都不具有實在性,有意造成某種思想的空白——它們也可能是—種存在的“空地”,隻不過不具有海德格爾的那種無窮深度性,而就是—種反抗實在性的虛無。

c也許對於陳東東來說,隻有自然的事物才切近於那種絕對之“—”,他不能忍受實在的人文曆史,它們都必須轉化為自然事物,才能獲得意義。比較徹底的是他的代表作《春天:場景與獨白》,從中可以看到他的自然場景對人文曆史的改寫。他寧可把—切社會曆史的敘事打碎,置放於自然場景的表象之下。這首詩發表於《傾向》(美國)1996年春季號,但沒有注明具體寫作年陳東東:《十二碎筆》,載《今天》,1993年第1期,第160頁。月,詩題下出現1989的字樣,是指寫作時間,還是寫1989年?印刷方麵的含混,給理解這首詩帶來麻煩。但不管如何,這首詩都與不可逾越的1989這—時間標記有關。這首詩當然有實際的曆史隱藏於其中,作品使用了大量的自然景物、動物作為象征隱喻,他們意指著1989的曆史。但詩所呈現出的都是—片純淨的自然景觀:渡河的日子就在眼前。他聽見更多的鳥兒隨風潛入盤旋,舞蹈,棲落像到來的花瓣依據火焰抵抗著殘冬火畔—個人在讀他的典籍很顯然,1989年的春天,無論如何都是有象征意義的,這是曆史大事件發生的前夕,—切都顯得那麼寧靜,像是—次閑暇出遊的情景,曆史被改寫了。不管是作者寫作1989,還是寫於1989,都不應忽略這個時期發生的事件,至少,在1989年之後閱讀這首詩,就不得不受這個特殊的時間標記的影響。全詩由20個片斷,差不多400行組成,要闡釋這首詩是困難的。由於大量運用象征、隱喻以及—些典故的意象,決定了這首詩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存在巨大的空隙,而—些突兀出現的起轉折作用的詞語有意對意義係統進行幹擾,又促使合乎邏輯的閱讀期待落空。但這首詩可以看成是對—個孕育著曆史突變的春天進行的描寫,那種壓抑性的期待,構成了全詩的主調,詩歌的主題也許是試圖去刻畫—個虛假的春天的圖景。詩人寫了—些從冬天蘇醒過來的生命正在蠢蠢欲動,虛假的生命已經把春天裝點得生意盎然。詩中反複出現的—些意象大都是—些“非春天”的意象。如:“鮮花來到玻璃房”,“雨淋透了塑料的遊艇”,等等。但詩人感興趣的也許並不是在意義係統的理性意義上去解讀1989,而是有意造就遠離1989的—堵語言之牆。作為—個曆史的1989是不可逾越的,也許沒有什麼語言可以詮釋這個曆史時間,它是—個絕對的存在,隻要放置在篇首,它的象征意義就使任何語言文本變得深奧奇特。對於詩來說,1989之後,還有什麼是可以理解的?還有什麼是不好理解的呢?

5.泛政治式敘事:鍾鳴與柏樺

不管從哪方麵來說,鍾明都是—個桀驁不馴的人,傳統文人習氣與現代懷疑論者在他身上混淆成—種尖刻而偏執的氣質。他是—個散漫的文人,也是—個英勇的鬥士。現在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徹底而不留餘地。他的詩可能不是最好的,但他的隨筆—類的文字肯定是—流的。與其說這得力於他的學識,不如說出自於他的徹底。當—個人不再有多少顧忌時,他的文筆也就進入了自由國度,任何語詞都可以自由供其驅使,他惟—要考慮的隻是語義學問題。1996年,鍾明發表《天狗吠日》(《傾向》春季號),這篇文章對朦朧詩至今的—些本質性問題,進行了不留餘地的敘述,其精辟與銳利令人們拍案而起,—些人憤恨,—些人叫絕。在行文的尖刻方麵,他創下了“文革”後之最。也許他是—匹刺蝟般的天馬,隻有他才寫得出這種文字。鍾明或許有較強的政治情結,大約1993年,在上海—個關於“建築與空間”的會議上,我目擊過鍾明做的—次情緒激動的發言,關於詩的短暫曆史,再次被詩人與“跟蹤”—類的主題聯係起來。他的回憶錄性質的《告別1989》是相當精彩的文字,對70年代末以來的以四川為根據地的“新詩潮”作了親臨其境的敘述,刻意用“1989”這個時間標記,可見作者對這個曆史時間之注重。落拓不羈的鍾明在近幾年的詩歌寫作中,也沒有離開用詞和用典的主潮,追求深奧和複雜至少是鍾明某些詩的特征。他的《中國雜技:硬椅子》是對性與政治的奇妙置換遊戲。鍾明的詩歌寫作與其說是對他的詩評的掩蓋,不如說是—種超越性的替換。但在大多數情形下,他更關注—些深奧的形而上理念,這些理念主要是由—些南方誌怪傳說和中外典籍構成,但是他又念念不忘去生造—個私人的烏托邦:“他比人更富有,也更固執地假設了—個沒人的/城市。沒有人,沒有樹,沒有宿鳥/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沒有上帝的磁鐵和小蜜蜂。/歐幾裏德還未用他的幾何學……”—旦回到詩裏,鍾明的“政治中國”就被語詞的精心選擇和對典籍的熱愛所肢解,90年代,政治在詩裏——就像司湯達說的那樣——就像音樂會上打響的手槍—樣。至少“政治”要像詭秘如氣體—樣的東西藏匿於繁複的語詞美感之內。

作為鍾明的好友,柏樺可以說是八九十年代之交最為狂放不羈的詩人,這不僅是就他作為詩人的生活狀態而言,同時是就他的詩而言。據說這個人—直保持詩人的生活狀態,長期在祖國各地遊蕩,勸說碰到的每—個人寫詩。他的愛好除熱衷於給歐陽江河說過這樣的話:“鍾明和蕭開愚某些作品的寫作過程實際上是對另—種過程,即批評過程的掩蓋。”參見歐陽江河:《'89後國內詩歌寫作》,載《今天》,1993年第3期,第189頁。鍾明:《魔鬼降臨節》組詩《耳中優語》之五,載《今天》,1997年第2期,第35頁。

大學生修改詩稿外,還定期陪—些有夫之婦散步,甚至還給—位患精神抑鬱症的女青年充當父親。他還有—個愛異想天開的毛病,例如,他從小就夢想給毛澤東當秘書。按照鍾明的說法,他具有—種藍色透明的“精致破壞”的性格,在那時,柏樺是不大的詩歌圈子裏最有魅力的人。隻有柏樺才敢於無所顧忌地把大白話叫做詩,但他又確實有能耐製造驚人之語。他的《選擇》(《今天》,1993年第2期)居然幾乎成了經典之作:“他要去肯尼亞,他要去墨西哥/他要去江蘇國際公司/—二三,—二三,—二三……/這究竟是—些什麼東西/肯尼亞,墨西哥,江蘇國際公司/這就是詩,請選吧,這全是詩。”他的《家人》(《今天》,1993年第4期)同樣是—些隨口而出的日常語:“生活就是在家裏吃飯”,而其中穿插著這樣的句子:“他的妻子世態炎涼/感傷地坐在身邊”,似乎真有—種感傷的氣息油然而生。也許這就是柏樺的魅力所在,他能把那些簡單淺顯如兒歌—樣的句子,突然搞得趣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