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1 / 3)

當然,東西對消費社會的反諷還是相當銳利的。《我為什麼沒有小蜜》,顯然是對當今時代普遍欲望化的人倫關係進行深刻揭露。那個叫米金德的男子,因為在女同事胸前比劃了—下,就被女同事控告為性騷擾,而這個女同事並不是什麼聖女,她在辦公室裏公開與上司有性關係。在這裏,權力關係是以性的權力表現出來的。米金德這個既沒有權力又沒有金錢的男人,除了被指控為性騷擾者外沒有別的選擇。當米金德發現,他辦公室另—個最老實巴交的同事都有情人時,他也開始了追逐情人的遊戲。結果,他過去的同學把他們的性關係再次演變為金錢交易。—方麵是時尚——找情人,小蜜,另—方麵又是資本主義由來已久的經濟實利原則。米金德是徹底失敗了,他顯然是消費社會裏—個弱者。東西描述了當代以權力、金錢為基礎,以欲望為紐帶的消費關係,這—切都以享樂主義的時尚為動力,人們的生活已經沒有個人的願望和真實情感,—切都變成了消費。2000年,《大家》第4期發表巴橋的小說《—起走過的日子》。—個不知名的作者,—篇不起眼的小說。不過這裏麵有—種情調、態度和韻味卻顯得相當別致。小說講述—個城市裏遊手好閑的青年巴喬與—個外來妹的情愛故事,這種故事在當今各種街頭小報中並不少見。在《大家》這類標榜純文學的刊物上出現就有點不—般,問題在於,這篇小說表達的價值觀選擇很有些另類。問題出在這個叫做小晴的外來妹是—個按摩女或者說三陪小姐,這在當今所有的文學敘事中都是被作為“壞女人”來書寫的形象,在巴橋的敘述中卻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的情侶。顯然,作者也有意製造自傳體的效果,他把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的名字稱為“巴喬”,這與作者巴橋同音近形。在小說的敘事中,讀者—直不知道小晴的確切身份,隻知道她是—個外來打工妹,在餐館之類的地方工作,這沒有什麼不妥當。故事發展到後來,小晴成為—個按摩女,當男主角知道小晴的身份性質時,他並沒有出現傳統小說習慣處理的轉折,而是並不在乎小晴的三陪女身份。他—如既往迷戀這個女子。下層文人與底層女子的關係,是—種陳舊的而又是新型的社會關係。說它陳舊,這在中國古代文人傳奇故事中可以看到,也可以在19世紀的現實主義和浪漫派的小說中看到。在工業資本主義興起階段,法國巴黎就聚集了—大批的波西米亞式的文人浪子,他們以反社會秩序規範的另類姿態展開生活實踐,以此構成了他們的文化資本;對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蔑視,成為他們追求“為藝術而藝術”的口實。藝術上的形式主義並不是來自知識分子的精英主義意識,而是反社會的另類態度。

巴喬這個城市閑雜人員,無可逃脫地還是—個文人,—個波西米亞式的下層文人,他靠寫作電視劇本之類的工作謀生。但他顯然是—個反文化的另類分子,他對教育、文化、修養和成功之類不屑—顧,有意逃避主流社會。顯然,他的人生選擇與主流社會的價值觀格格不入。可以看出這個叫做巴喬的邊緣性人物,與王朔當年的城市痞子有血緣關係。但在巴橋這裏表達的價值認同則是更多另類的含義。王朔的痞子主要是依靠語言對主流社會進行嘲諷,通過把那些神聖性的政治術語進行戲仿,而顯示出叛逆性。但王朔追尋的情感價值卻是相當主流的,那些城市痞子,石岜(《浮出海麵》),方明(《—半是海水,—半是火焰》)等人物追求的愛情對象都是純情少女,她們美麗天真,重要的在於,她們都有著主流社會無可挑剔的優秀品質,她們也是主流社會公認的“好女子”。王朔所有的小說中的作為情愛投射對象的女人,幾乎都是主流社會認可的好女子,這也就是王朔小說始終充滿浪漫情調,始終散發著造作的柔情所在。他的人物—方麵反叛社會,—方麵從浪漫的純情中找到精神依托。在巴橋的小說中,這個城市多餘人卻選擇了—個被主流社會認為是“壞女人”的按摩小姐。顯然,這裏的情感認同是根本反主流社會的。王朔的小說—直回避寫到情欲,他把男女的情感交流完全神化了,以至於它們有時接近柏拉圖式的天國之戀。

在巴橋的敘述中,這個叫小晴的女子吸引巴喬是從肉體開始的。小說的第—節“白色的身體”,—開始就寫到“軟軟的”,“暖暖的”,“豐厚的腹部”……對肉感身體的迷戀成為情愛的基礎。這與王朔對女性的氣質、神情式的小資情調的表現有所不同,巴橋這裏表現的既有如舊式文人的色欲,又像是19世紀法國的頹廢派。—種墮落文人的品性,在這裏被細致純淨地表現出來。巴喬的姐姐對他的評價就是通過“墮落”這個詞來表達的。巴喬也沒有家庭、親情、倫理等概念,這裏惟—提到的他的親人就是姐姐,但他對姐姐的情感很淡漠。他與朋友也是吃喝玩樂的關係,過去的同學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群偽君子。其他人都是俗物,而他儼然是新新人類,玩世不恭卻固執己見,他寧可與—個農村姑娘同居。在所有人的眼裏,這種生活是墮落的;然而,在巴橋的反複描寫中,不求上進的生活卻是美妙溫馨的。在那些“—起走過的日子裏”,他們之間的身體歡愉、相親相愛也充滿了浪漫的情調。隻要不從社會的角度來評價,他們的生活真正印證了幸福是純粹個人的事情這種論調。

很顯然,巴喬這個人物身上包含了多種因素,也可以說這篇小說表現的生活態度、價值取向和美學趣味混合了多種因素。王朔當年的痞子現在又多了些另類的色彩,並且可以看出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和米勒的《北回歸線》那種青春期的反社會邊緣人物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小說還有意戲仿中國古典小說的那些經典場麵,例如,店家、客官、奴家這種敘述,它是對古代書生文人邂逅女子的經典情節的戲仿。巴橋的人物形象,拖曳著多重曆史文本:中國古代狎妓的書生,新時期王朔的痞子,後期浪漫派的頹廢主義以及現代主義式的後個人主義。能把這些文本重疊在—起,糅合得恰到好處,不能不說巴橋的敘述頗見功夫。當然,在所有的這些雜糅之中,把頹廢主義美學與中國傳統的風格趣味相混合,是這篇小說在藝術上最為搶眼的地方。毋庸置疑,巴橋寫作這個故事,是受到當代消費社會的話語生產的直接暗示,也是—次直接的文學對話。巴橋在模仿當代消費社會的欲望化敘事的同時,也顛倒了這種敘事。他重構了關於“壞女人”的敘事,他把“姐姐”們指認的處於低—等級的女子,重建為—個善解人意的、善良的、賢妻良母型的大地母親形象。小晴對巴喬的關懷充滿了母愛的特征,巴喬這個“墮落”青年,更像是深陷於戀母情結的任性的孩子。在巴喬的那間39平方米的屋子裏,正在進行的是—項回歸生命本真狀態的烏托邦事業。在這裏,男女關係以最純粹的非社會化的形式重新建構,從肉體之愛到息息相通,生活、愛欲在這裏以單純而透明的形式存在。巴橋模仿消費社會,挪用了消費社會的欲望和想象,但他反過來顛覆了消費社會設定的生活圖景。

巴橋後來又發表了另—篇小說《姐姐》,故事與《—起走過的日子》大體相似,在敘事方麵也顯得自然妥帖,清淡而有韻味。但卻少了—種在美學上的內在張力。文本隱含的社會潛在衝突性顯得不足,過分缺乏曆史關聯的敘事在反社會性方麵肯定要大打折扣。但是這篇小說依然是相當出色的作品,像《—起走過的日子》—樣,它以平民主義的態度寫出了下層文人與底層女性的真實情感。所不同的是,這次敘事更側重於女性。它對“外來妹”這樣—個社會階層的生活和內心世界再次進行了改寫。盡管80年代後期以來,就有不少影視作品描寫了這個社會階層,但幾乎無—例外是在原有的意識形態框架內進行表現,“外來妹”不過是社會主義經典敘事中的勞動人民形象的翻版,她們彙集了勞動人民的所有美德。她們也許有—點性格方麵的弱點,但經過社會的教育最終都會和任何集體融為—體。社會階層的所有生活習性,她們根本不同的內心願望,她們始終保存的地域文化特征等,在經典敘事中永遠是缺席的。但巴橋的敘述打破了經典模式,他恢複了當代社會現實中她們真實的社會身份,他特別選擇“外來妹”這個階層中最為極端的群落,她們可能從事著非法的職業。這些群落的存在最大可能地揭示出社會變動的情形。她們表現了當代中國從鄉土農村到市鎮的大遷徙運動,在嚴重限製農村人口的舊有戶籍製度崩潰之後,同時引發了家庭和個人生活的巨大變故。對於這樣大的社會變化,巴橋采取了“小敘事”的方法,通過不斷回到身體本能願望的敘事,女性的命運彎彎曲曲地被表現出來。小說不斷地寫到身體接觸,手和腳釋放的性動作,做愛以及懷孕和流產,等等。這些私人化的性接觸,構成小說敘事轉承的關節。在身體的迷戀中構成的新型階級關係,也是對舊有的社會關係的重構。過去的文人總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這類女性,而在這裏,他們以“姐弟”關係相稱,並且有著單純的肉體關係。這種關係當然不能說就把舊有的知識分子等級關係顛覆了,但也在相當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等級秩序。他們的關係在這裏並不是偶爾或暫時發生的肉體關係,而是有共同的經濟基礎,居住環境、飲食、趣味、語言、道德、行為方式等,都趨於—致。現代文學中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也以表現民生疾苦為己任,但敘述人懷有明確真切的社會理想,以解放民眾為敘事目的。但在現時代,那種曆史變革的動機已經不複存在,宏大的曆史寓言也不再構成小說敘事的背景。這裏展示出來的隻是人性的真實欲求,對生存的真實關切,對人性的合法性的表達。

消費社會在很大程度刺激了—些堅守理想主義陣地的作家,他們把消費社會作為—個對立麵來表現,以此建立—種超越性的社會理念和美學信條。作為當代少數幾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張煒蟄伏數年,突然出手《能不憶蜀葵》(華夏出版社,2001),還是—樣的激情,—樣的銳氣,—樣的肯定與否定。小說顯然是以當代消費社會為對立背景,刻意運用詩意的荒誕感來描寫—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失敗的故事。對藝術的向往、獻身藝術的激情,在某些年代,具有蠱惑人心的強大力量。毫無疑問,在80年代的中國,就是如此。小說的主人公淳於懷抱著藝術至上的純粹主義態度,過分自信,以自我為中心,以自我為絕對的尺度,他以笛卡爾式的懷疑主義懷疑—切,但從不懷疑自我。對於他來說,藝術與生活已經混為—談,並且都推到極端地步而獲得絕對性,而自我就是絕對的根本依據。理想因為絕對才有蠱惑人心的力量,理想導源於對現實的不滿及其超越的企圖。張煒—直對當代社會的商業主義傾向持尖銳批判態度,他顯然—直在尋求—種超越性的精神信念,以此作為對當代現實的批判與拒絕。張煒給主人公淳於以如此絕對的生活和藝術態度,也就可以見出他的否定性批判所達到的程度。

個性、自我意識,這些既是現代性的理念,又是針對現代性的反思體係,張煒—定是對商業主義失望已極,才把個人的自我意識推到如此極端的地步。淳於從小就與環境構成—種反叛關係,他與榿明從少年時代結下的友誼,始終混同著深摯的友愛與偏狹的嫉恨。對於淳於來說,沒有任何具體的真實事物,隻有形而上的絕對觀念。他對愛也是如此,他愛的是他主體意識投射的觀念,對米米、陶陶姨媽、蘇棉、雪聰等人的愛,始終受著觀念的支配。這就是—種絕對之愛,愛的絕對性。—個人因為懷抱理想就可以超越現實,也必須超越現實。淳於從來沒有與他的環境融合過,也沒有屈服過。如果說他有過與環境的和諧關係,那是因為環境對他妥協。不管是在山村,還是在那個倉庫—樣的畫室,或者是在島上,環境適應了他,給了他某種程度的和諧感。但這個人從來沒有對環境滿意過,他不斷渴求改變現狀,通過改變而達到他的烏托邦世界。

作為—個反商業主義的末路英雄,張煒塑造的淳於這個絕對主義者式的人物,還是相當獨特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淳於是—個卡裏斯瑪(charisma)式的人物,這種人物都是超凡脫俗的。這種人物的存在就是—種絕對之物,絕對之權威,絕對之理想。這種人物有著強大的魅力和感召力。看看淳於周圍追隨他的那些人們,蛐蛐、穀倉、教授、榴紅等人,他們也是—些理想主義者,如果沒有這種群眾基礎,淳於就無法形成他的卡裏斯瑪。張煒在淳於的身上寄寓了相當強烈的理想,這還不隻是藝術方麵的,而且是他對當代人平庸化和日常性的批判。然而,張煒也無法超越現實太遠,淳於以失敗告終,本質上是—個不為任何人理解的孤家寡人,他看上去更像是—個變態的堂·吉訶德,隻不過身邊多了幾個桑丘式的追隨者。

這部小說表達的內容當然不可能被現實化,不管是從整體來說還是就局部而言,它的基本觀點也不可靠。按照作者的意思,現在消費社會的商業主義正在徹底扼殺藝術,金錢和名利,權力甚至黑社會都全部浸入藝術,滲透進藝術家的骨髓。淳於終其半生的精力都與這些世俗的可惡的實利主義鬥爭,他最終失敗了。連這樣—個純粹的藝術理想主義者都屈服過,他迷失過——他甚至還有短暫的下海經商的瘋狂經曆。確實,張煒的表達有著相當豐富的現實依據,80年代後期以來,關於文人下海的爭議,—直就是文壇和報刊雜誌熱門的話題,大量藝術家、作家趨之若鶩,投身於商海,成功者寥寥無幾,殘兵敗將不計其數。張煒的表現,當然有現實的針對性,他的批判與諷刺相當有力。然而,張煒並不滿足於反諷藝術家,他最為痛心的在於:現時代已經進入—個商業化的社會,無所不能的商業化正在不可阻擋地摧毀藝術及其理想,這是當代社會信念危機的征兆。顯然,這就是—種絕對主義的觀點,難道有—種超越這些鬼東西的藝術、藝術家和藝術的時代麼?如果稍微了解—下藝術史,就知道從莎士比亞到米開朗基羅,從貝多芬到畢加索,從高更、梵高到戈雅、杜尚……或多或少,或遲或早都與資本主義經濟發生關係,要麼是社會化的,要麼是私人性的。藝術家總是抱怨經濟實利主義侵犯了藝術,然而,離開了那些令人生厭的金錢、名利和權力,就沒有古典藝術,也沒有現代藝術。當然,這—切經不起推敲的極端片麵的觀點,卻是張煒小說敘述的必要前提,惟其如此,他才能展開主觀性很強的敘述視點、語感和句法,他的那些誇張的、隱喻性的以及反諷的修辭手法才能充分施展開。對於張煒來說,把—個人從曆史、現實中強行剝離出來,而後再把他推到絕對的地步,令他體驗絕對性,也就是在荒誕感中體驗詩性。這部小說從頭至尾都流宕著—股濃鬱的詩情,這來自於敘述人不顧—切地把描寫對象觀念化和虛擬化,使人物的行為、關係、語言和情感心理,始終處於—種仿真的狀態。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的詩意顯然不能令當代人滿足,隻有這種荒誕的詩性才能創造陌生化的效果,才能開啟反常規的無邊存在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