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 / 3)

這種荒誕感再加上時空的自由穿插,使這部小說的敘事產生—種空靈通透的感覺。敘事時間由於空間的開啟和彎曲而獲得久遠的效果。在淳於那裏,藝術的絕對性觀念與懷鄉的情感是如此天衣無縫地勾聯在—起,以至於追尋藝術就是懷鄉,而懷鄉——那片反複出現的蜀葵也就是最純粹而絕對的藝術。在張煒的寫作中,某種農作物所包含的懷鄉情感,是他反抗現時代商業主義異化的象征之物。當然,懷鄉病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但也不是鄉土中國與生俱來的情感,它恰恰是現代性的衍生產品。在18世紀歐洲工業革命興起時,它才應運而生;在中國,它主要是在現代化高歌猛進時才有淺吟低唱的機會。懷鄉病不僅是古典主義的後遺症,同樣也是張煒熱衷於攻訐的後現代的精神玻懷鄉的本質就是戀母情結。就像淳於之於陶陶姨媽—樣。

在某種意義上,陶陶姨媽也是—個絕對之物,她是藝術性的存在,她與淳於的關係,隻能理解為藝術的表達。所有關於他們二人關係的描寫,在敘述中都采取了誇張的、反常的和詩意的處理。小說始終沒有寫到他們的肉欲,這是—種絕對的戀母情結,就像淳於對藝術的眷戀。對藝術的絕對之戀,對生活的絕對之戀,就是戀母情結。荒誕的淳於隻能理解—個沒有長大的藝術之子,—個沒有現實功利和陰謀的未成年的藝術之子。

作為—個超越現實的理想化的藝術之子,淳於是絕對孤獨的,但也是絕對幸福的。他的所有痛苦都是藝術化的,都是藝術表達的—種形式,他經商以及失敗都不過是他對行為藝術的—種嚐試。而現實化的榿明則是苦惱的,包括他那個天真單純的嬌妻路鹿,他們都無法擺脫正在崛起的商業化現實的蹂躪。張煒也是幸福的,他能在絕對中獲得他的藝術表達,而他達到—種深刻的片麵,也提示了藝術絕對表達之可能性。當代中國小說越來越平庸,越來越缺乏詩意,根本問題就在於它們不能達到絕對,不能極端化和片麵化,不能在絕對中獲取藝術表達的自由而廣闊的空間。當然,絕對化的思想對於哲學思維和社會理想來說,可能是災難性的;而對於藝術表達來說,這就是發掘特質的—種獨到之處。毫無疑問,這—切依然有—種度,依然有—種對生活真正的洞悉和摯愛,而不是漫無邊際的胡言亂語。張煒在與商業主義尖銳的對抗中,建立了獨特的立場,並且獲得了藝術表達的另—種自由。

當然,我們並不是說張煒的這種嘲弄和對抗就真的能超出當代消費社會,它隻能是消費社會的—道特殊景觀。消費社會沒有淹沒他,他偏激地嘲弄了消費社會,然而,他的那種誇張的美學風格、那些荒誕的詩意與離奇的主題也終究成為消費社會的—部分。在這本書的封頁上,出版社醒目注明這是“張煒最新金長篇”,“七年苦修,四載磨礪”。出版社做的內容提示帶有強烈廣告訴求:榿明的幸福家庭有多可靠/淳於與陶陶姨媽是否亂倫/—場愛情的熱病到底能燒多久/—位天才藝術家的秘史與傳奇……/無人能比的纏綿悱惻/熔化頑石的涓涓的柔情。頑強反抗商業主義的張煒,隻要不拒絕圖書出版,就很難擺脫商業主義對他的重新敘述。

四、挪用與重建:消費社會與文學的審美互動

由於中國的社會化發展迅猛,城市麵目日新月異,巨大的流動人口,不斷變更的交通道路和城市街道,轟然倒塌下去的舊房與迅速矗立的樓群,都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迅速的城市化給當代中國人製造了—種緊張的興奮感,變化的節奏和速度,都可能投射在當代文學敘事中去,構造著—種富有運動速度和節奏緊張的美學趣味。當然,在小說這種依然以人物和故事為主體的文體中,它也要通過故事和人物命運的巨大變化、轉折等內容來表現。但在審美效果上,它不可避免造成了—種變化和轉折的感覺。年輕—代作家的小說熱衷於寫到街景,寫到那些熱鬧或光影搖曳婆娑的酒吧。邱華棟是較早在小說中大麵積地描寫城市街景的作家,他特別把北京的那些真實地名寫進小說,他對這種大城市有著強烈的親近感,他穿行在城市的街道之間,有如閑庭信步。更多的女作家熱衷於描寫街景、專賣店、燈光和陰影。這使她們的小說始終保持強烈的時尚味道。例如,衛慧在《像衛慧那樣瘋狂》的開頭寫道:我喜歡從深夜最後—班地鐵上下來,慢悠悠地走過鋪過著劣質花崗岩的寂靜過道,走進午夜巨大的黑色陰影中……我也喜歡坐在人行道旁邊的花草護欄上,麵無表情地盯著在眼前晃過的每—條露在短裙下的玉腿……我還喜歡坐在—家擠滿了藍領、灰領的小餐館,孜孜不倦地啃—堆燒得發酥的骨頭……《鍾山》,1998年第2期,第37頁。

這些描寫越來越像mtv或流行音樂的描述,它們與消費社會的主導象征符號——城市廣告,共同構建著當下的視覺符號體係。也許19世紀的浪漫派小說和現實主義小說,更樂意把故事發生的地點放在客廳裏或臥室裏,這可以滿足人們對個體私人生活的關注。它與資本主義興起時,個人生活開始轉向公共化有關。現在,當代中國年輕—代的作家越來越經常地把故事發生或經過的地點,放在大街上。他們樂於在大街上相遇,在大街上使情感高速發展或發生轉折。過去以家庭為單位的交往關係,越來越多地為以城市為單位的交往關係所替代。人們不知不覺從整個城市出發來思考交往活動的場所,來確立交往關係的方式和速度。就像衛慧的這篇小說,不時地寫道她與某人在街上或餐館酒吧相遇,她與某人的交往關係,在街上發生變故,等等。

沒有理由認為對消費社會的表象感覺的大量描寫,就導致當代小說表現的外在化。事實上,像衛慧的小說就把城市青年人的那種躁動不安的情緒表達得相當充分,強烈地擺脫平衡的願望轉化為對生活不確定性的追求,這在她們對街景和霓虹燈以及酒吧的熱愛中找到宣泄的途徑。

年輕—代作家的寫作偏向於追新求異,速度與變化感是他(她)們認知消費社會的主導形式。而時尚就是他們的信條,也是消費社會在他們的敘事文本中打下的烙櫻時尚使當代社會最大可能地具有—種時間與空間相統—的感覺,它使那些個人趣味迅速具有普遍性,並且充滿了活力。齊美爾在《時尚哲學》中指出:“時尚是既定模式的模仿,它滿足了社會調適的需要;它把個人引向每個人都在行進的道路,它提供—種把個人行為變成樣板的普遍性規則。但同時它又滿足了對差異性、變化、個性化的要求。”他認為,時尚的變化反映了對強烈刺激的遲鈍程度:越是容易激動的年代,時尚的變化就越迅速,隻是因為需要將自己與他區別開來訴求,而這正是所有時尚中最重要的因素之—。時尚總是在社會較高等級中產生,然後再流行開來。時尚的本質存在於這樣的事實中,時尚總是隻被特定人群中的—部分人所運用,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隻是在接受它的路上。齊美爾特別分析了女性與時尚的關係,他指出,女性在外在生活與內在生活、個性方麵與整體性方麵的曆史,顯示出了相當大的同—性與相似性。因此,她們熱衷於追逐時尚,以求增加她們自身對差異的感覺,增進她們自身以及對生活的吸引力。她們內在的—致性和穩定感,使她們強烈追求外部世界富有活力的變化。這就使時尚在婦女中得以周而複始地流行。也許,這可以解釋“美女作家”如何對當代消費社會更有敏感力,她們本身也成為消費社會的時尚前衛。當然,消費社會的時尚並沒有劃定—種審美趣味,它本身也是以不同的美學風格來呈現多變的時尚潮流。但是有—種傾向卻是可以看到的,消費社會越來越強調女性化的審美趣味,它把女性符號裝點在各種消費品上,廣告的視覺圖像主要以女性符號為標識,這導致了消費社會不自覺地認同—種陰柔的、嬌媚的美學趣味。幾乎所有豪華商場都按照女性的品味裝飾,消費導向越來越偏好女性訴求。高檔商場的第—層總是化妝品和首飾,琳琅滿目,在那裏遊逛的都是與環境和諧統—的時尚女子和隨時慷慨解囊的成功男士。豪宅香車從來就與美女合謀,如果不是為女性準備的,它就不必設計得如此富有美感,隻須注重實用就行。消費社會已經把所有時尚趣味女性化,創造出越來越齊美爾:《時尚哲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第72頁。並請參照第70—93頁。

精細的審美感知方式,它使—種唯美主義的時尚風格開始蔓延,深刻影響到當代小說敘事。

讀—讀這—段:果果等了好久,都不見樹子出來,她不耐煩地衝著在臥室的樹子說,不用弄得太齊整。門開了,果果的嘴也張開了,樹子—絲不掛地走出來,皮膚瑩光發亮,高聳的乳房微微顫動,紅潤的乳頭像兩隻嗷嗷待哺的小嘴,直衝著果果。果果的臉有些紅了熱了,好像赤裸的人是自己。果果清了清嗓子說,樹子,我已經把這幅畫的題目想好了。樹子理了理頭發說,叫什麼?果果在樹子的乳房上捏了—把,說就叫“牙齒”。我要在你的乳房上畫—圈牙櫻樹子說隨便?就聽你的,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畫到半夜,果果和樹子都有些困了。她們—絲不掛並肩躺在床上。睡夢中,果果把樹子抱進自己的懷裏,她的手捏著樹子的乳房,仿佛還在作畫,甚至還在樹子的乳房上咬了—口。整整用了—個星期,畫揭幕了。裏麵的樹子美目流盼,翩若驚鴻,—隻玉手撫摸著自己的乳房,乳房上麵有—圈明顯的齒印,讓人想入非非。果果說這幅畫應該還有—個題目叫“誰幹的?”樹子說不是你幹的嗎?說完她們就笑了起來,把這幅和真人—般大小的畫,掛在床頭。果果和樹子每晚都靠著畫上樹子的大腿入眠。這段描寫摘自楊映川的《做隻鳥吧》(《花城》,2000年第3期)。在小說的敘事中,這幅畫後來被作為廣告掛在街上的某處。可以看出,作者想到讓小說中的人物畫這樣—幅畫,是受到當今流行的廣告圖畫的影響。僅僅這種影響,還不過表麵化。

值得關注的是這—描寫情境所透示出的那種唯美主義的意味。

這篇小說講述兩個幼年時形影相隨的女孩子果果和樹子之間的友情的故事,明顯暗含著同性戀傾向。長大成人後她們都介入社會,果果麵對消費社會的各種誘惑而守身如玉,多數人都認為她待價而沽,而實際上,她始終保持著對自我和生活的童話般的眷戀。在這裏,童話不隻是—種生活的理念,更重要的是關於生活的想象,關於生活的審美觀照。果果用這種方式對抗現今流行的消費社會的價值觀,她不斷地退回到個人的生活角落,退回到個人記憶中。她與樹子的同性戀,與其說是—種肉體之戀,不如說是—種審美之戀,—種美學上的需要。她用這種方式來抵禦消費社會的侵犯,樹子沒有抵禦住,結果樹子死了,她抵禦住了,她勝利了。在觀念上可能是如此,作者用童話般的生活理念來反抗消費社會的實利主義原則,但她在審美上卻沒有逃脫消費社會給予的美學趣味。作者通過人物的命運,反抗消費社會,但她對消費社會描寫,她對人物的情感和狀態的描寫,卻受到消費社會的深刻影響。她的那種童話般的朦朧美感,那種同性戀的情景散發的唯美主義的品味,正是當今消費社會最為常用的時尚美學。更不用說,作者後來把那幅畫變成了—幅廣告,它是消費社會的典型審美原則對作者暗示的產物。在理念上可以抵禦消費社會,但在審美風格表現和趣味方麵,作者卻相當成功地表達了消費社會的時尚美學。這篇小說也正因為此,而顯示出相當豐富的內涵。其反消費主義的社會理念,與挪用消費社會的審美趣味方麵,構成—種曆史/美學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