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少時天分不甚低,厥後日與庸鄙者處,全無所聞,竅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後,始有誌學詩古文並作字之法,亦洎無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謂經學者、經濟者,有所謂躬行實踐者,始知範、韓可學而至也,司馬遷、韓愈亦可學而至也,程、朱亦可學而至也。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汙,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無如體氣本弱,耳鳴不止,稍稍用心,便覺勞頓。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學問也。故近日以來,意頗疏散。計今年若可得一差,能還一切舊債,則將歸田養親,不複戀戀於利祿矣。粗識幾字,不敢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複有誌於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為要。我所以無大誌願者,恐用心太過,足以疲神也。諸弟亦須時時以保身為念,無忽無忽。
來信又駁我前書,謂必須博雅有才,而後可明理有用。所見極是。兄前書之意,蓋以躬行為重,即子夏“賢賢易色”章之意。以為博雅者不足貴,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論過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為不博雅多聞,安能明理有用?立論極精,但弟須力行之,不可徒與兄辨駁見長耳。
來信又言四弟與季弟從遊覺庵師,六弟、九弟仍來京中,或肄業城南雲雲。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醜秋思歸,兄百計挽留,九弟當能言之。及至去秋決計南歸,兄實無可如何,隻得聽其自便。若九弟今年複來,則一歲之內忽去忽來,不特堂上諸大人不肯,即旁觀亦且笑我兄弟輕舉妄動。且兩弟同來,途費須得八十金,此時實難措辦。弟雲能自為計,則兄竊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雲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無好伴。惟城南肄業之說,則甚為得計。兄於二月間準付銀二十兩至金竺虔家,以為六弟、九弟省城讀書之用。竺虔於二月起身南旋,其銀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業。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雲仙、淩笛舟、孫芝房,皆在別處坐書院。賀蔗農、俞岱青、陳堯農、陳慶覃諸先生皆官場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聞有丁君者(名敘忠,號秩臣,長沙廩生),學問切實,踐履篤誠。兄雖未曾見麵,而稔知其可師,凡與我相好者,皆極力稱道丁君。兩弟到省,先到城南住齋,立即去拜丁君(托陳季牧為介紹),執贄受業。凡人必有師;若無師,則嚴憚之心不生。即以丁君為師,此外擇友則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與,吾強與之附;不善不吾惡,吾強與之拒。”一生之成敗,皆關乎朋友之賢否,不可不慎也。
來信以進京為上策,以肄業城南為決策。兄非不欲從上策,因九弟去來太速,不好寫信稟堂上。不特九弟形跡矛盾,即我稟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實難辦途費。六弟言能自為計,亦未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則兩弟今冬與朱嘯山同來甚好。目前且從次策。如六弟不以為然,則再寫信來商議可也。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寫家事詳細,惜說話太短。兄則每每太長,以後截長補短為妙。堯階若有大事,諸弟隨去一人幫他幾天。牧雲接我長信,何以全無回信?毋乃嫌我話本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總須立誌讀書,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須聽諸兄話。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記本。餘容後告。
馮樹堂聞弟將到省城,寫一薦條,薦兩朋友。弟留心訪之可也。
正月十七日
讀書宜專習字宜有恒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連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之信,並四書文二首,筆仗實實可愛。
信中有雲“於兄弟則直達其隱,父子祖孫間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數語有大道理。餘之行事,每自以為至誠可質天地,何妨直情徑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親之地,亦有時須委曲以行之者,吾過矣,吾過矣。
香海為人最好,吾雖未與久居,而相知頗深,爾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兩君,吾皆未見,大約可為爾之師。或師之,或友之,在弟自為審擇。若果威儀可測、淳實宏通,師之可也;若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師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視為等夷,漸至慢褻,則不複能受其益矣。
爾三月之信所定功課太多,多則必不能專,萬萬不可。後信言已向陳季牧借《史記》,此不可不熟看之書。爾既看《史記》,則斷不可看他書。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餘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苟其不願,雖日日遵照限程,亦複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專字之外,又有數語教弟,茲特將冷金箋寫出。弟可貼之座右,時時省覽,並抄一副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時文須學《東萊博議》,甚是。爾先須用筆圈點一遍,然後自選幾篇讀熟,即不讀亦可。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頁,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
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於五古則喜讀《文選》,於七古則喜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讀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吾作詩最短於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人可與暢語,爾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淩笛舟最善為律詩,若在省,爾可就之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