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接到兩弟二月十五所發信,信麵載第二號,則知第一號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雲並未到京,恐尚在省未發也。以後信宜交提塘掛號,不宜交折差手,反致差錯。
來書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計共發信七八次。兄到京後,家人僅檢出二次:一係五月二十二日發,一係十月十六日發。其餘皆不知,遠信難達,往往似此。
臘月信有糊塗字樣,亦情之不能禁者,蓋望眼欲穿之時,疑信雜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摯,則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則責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圓牆,望好音如萬金之獲,聞謠言如風聲鶴唳;又加以堂上之懸思,重以嚴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為兄者觀此二字,則雖曲諒其情,亦不能不責之;非責其情,責其字句之不檢點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於回京時有折弁南還,則兄實不知。當到家之際,門幾如市,諸務繁劇,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謂家中接榜後所發一信,則萬事可以放心矣,豈尚有懸掛者哉!來書辯論詳明,兄今不複辯,蓋彼此之心雖隔萬裏,而赤誠不啻目見,本無纖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費唇舌!以後來信,萬萬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銀兩,以四百為饋贈族戚之用。來書雲:“非有未經審量之處,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語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內省者也。又雲:“所識窮乏得我而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為此慷慨,而姑為是言。”斯二語者。毋亦擬阿兄不倫乎?兄雖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於如此之甚!所以為此者,蓋族戚中有斷不可不有一援手之人,而其餘則牽連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見大舅陶穴而居,種菜而食,為側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謂曰:“外甥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長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婦來京。”餘曰:“京城苦,舅勿來,”舅曰:“然。然吾終尋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饑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又能占我輩之餘潤乎?”十舅雖死,兄意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為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為可乎?
蘭姊、蕙妹家運皆舛。兄好為識微之妄談,謂姊猶可支撐,蕙妹再過數年則不能自存活矣。同胞姊妹,縱彼無觖望,吾能不視如一家一身乎?
歐陽滄溟先生夙債甚多,其家之苦況,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喪,不能稍隆厥禮。嶽母送餘時,亦涕泣而道。兄贈之獨豐,則猶徇世俗之見也。
楚善叔為債主逼迫,入地無門。二伯祖母嚐為餘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兒夜來淚注,地濕圍徑五尺也。”而田貨於我家,價既不昂,事又多磨。嚐貽書於我,備陳吞聲飲泣之狀。此子植所親見,兄弟嚐欷獻久之。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昔與同硯席十年,豈意今日雲泥隔絕至此!知其窘迫難堪之時,必有飲恨於實命之不猶者矣。丹閣戊戌年曾以錢八千賀我。賢弟諒其景況,豈易辦八千者乎?以為喜極,固可感也;以為釣餌,則亦可憐也。
任尊叔見我得官,其歡喜出於至誠,亦可思也。
意希公一項,當甲午年抽公項三十二千為賀禮,渠兩房頗不悅,祖父曰:“待藩孫得官,第一件先複竟希公項。”此語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譏耳。同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懸殊若此。設造物者一旦移其菀於彼二房,而移其枯於我房,則無論六百,即六兩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嶽家皆寡婦孤兒,槁餓無策,我家不拯之,則孰拯之者?我家少八兩,未必遂為債戶逼取;渠得八兩,則舉室回春。賢弟試設身處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貧,見我輒泣。茲王姑已沒,故贈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視王姑之意也。騰七則姑之子,與我同孩提長養。各舅祖則推祖母之愛而及也。彭舅曾祖則推祖父之愛而及也。陳本七、鄭升六二先生,則因覺庵師而牽連及之者也。
其餘饋贈之人,非實有不忍於心者,則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討好沽名釣譽,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嗇,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諸弟生我十年以後,見諸戚族家皆窮,而我家尚好,以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與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見其盛時氣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則大難為情矣。凡盛衰在氣象,氣象盛則雖饑亦樂,氣象衰則雖飽亦憂。今我家方全盛之時,而賢弟以區區數百金為極少,不足比數。設以賢弟處楚善、寬五之地,或處葛、熊二家之地,賢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豐嗇順舛,有數存焉,雖聖人不能自為主張。天可使吾今日處豐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處楚善、寬五之境。君子之處順境,兢兢焉常覺天之過厚於我,我當以所餘補人之不足。君子之處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於我:非果厚也,以為較之尤嗇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
來書有“區區幹金”四安,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於我兄弟乎?兄嚐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剝》也者,《複》之幾也,君子以為可喜也。《央》也者,《垢》之漸也,君子以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則由吝以趨於凶;既凶矣,則由悔以趨於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凶隨之矣。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齋。蓋求缺於他事,而求全於堂上。此則區區之至願也。家中舊債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辦,諸弟所需不能一給,亦求缺陷之義也。內人不明此意,而時時欲置辦衣物,兄亦時時教之。今幸未全備,待其全時,則吝與凶隨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賢弟夫婦訴怨於房闥之間,此是缺陷,吾弟當思所以彌其缺而不可盡給其求,蓋盡給則漸幾於全矣。吾弟聰明絕人,將來見道有得,必且韙餘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