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叫做《1999年人類大劫難》的書曾在1996年悄悄流行,這本看起來不太正式的出版物的扉頁上非常正式地寫道:“謹以此書獻給:關心人類自身命運的每一個人。”
我不記得我得到這本書的具體日期了,我從沒在書攤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見過這本書,它是我在某一個早晨無意間在信箱裏發現的。我這裏所說的信箱不是電子信箱,而是現實中一隻較大的掛在門上的木箱。很多信和雜誌都在那隻木箱裏放過,還有那些我一看到封皮就感到親切的文學雜誌,它們都在我的木箱裏靜靜地呆過,好多次我打開信箱一眼就看到它們,還有來自遠方的字體飄逸的朋友的信。
在某一個早晨,我在清晨四點鍾醒來,我看見另一個自己在淡藍色的空氣中遊走,其實我還躺在床上,但我看見那個在淡藍色空氣中遊走的女人朝著門外走去,我不知道這個時間她到外麵去幹什麼,然後我想起剛剛做的一個夢來。
我夢見信箱裏有什麼東西,當我伸手去摸時,它蠕動起來。我在夢中無聲地尖叫,嘴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我對小動物的恐懼都集中在這一刻發作出來,我想我的信箱裏可能溜進了一隻貓或者一隻垂死掙紮的耗子。我害怕極了,並且我已經摸到了它,已經退不回來了,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已啟動起來。有許多冰涼的風鑽進我密集的毛孔,我像被冷酷的電流擊中,移動或者後退都已經不可能了。
那個在淡藍色空氣中走動的女人,看起來像夢遊症患者一般,她伸手去拉信箱的門,她看信箱裏果然有她夢見過的東西,她伸手去拿,並沒有觸摸到動物的絨毛,光溜溜的,她拿到一本封皮十分光滑的書。
這本書拿在手裏分量似乎很輕(比同樣厚薄的其它書要輕許多),夢遊者拿起來翻了翻,發現裏麵的紙頁發黃,是真正舊紙的黃,而不是A後來出版過一本詩集所用的黃膠紙的那種黃。在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四處尋找那本黃膠紙印製的詩集,我翻遍了我巨大書櫃的上層下層,我的目光越過王小波越過普魯斯特越過讓-菲利普·圖森越過羅伯特·庫弗,我驚異地發現我所鍾愛的那本A的黃膠紙詩集不見了。我翻找得滿頭大汗,這中間伊豆不斷地過來搗亂,她的小胖手像風中蓬起的花瓣那樣美麗,她的小手在我心愛的書籍表麵抓來抓去,然後她開始撕書。
我尖叫著奪過那本被她撕了一半的書,我看見大師的臉被她扯成兩半,嘴臉歪斜。
如意聞聲過來,將撕書的小人精抱走。
如意是我女兒的保姆,從伊豆一出生如意就一直跟著我。
我的家庭事實上是由三個女人組成的:我、伊豆、如意。我們平靜地生活在北京一幢普通住宅樓裏,夏天的時候我們的裙子花花綠綠晾了一陽台,空氣中飄著好聞的香味兒。那景象是我喜歡的景象,“末日”這樣恐怖的字眼兒已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腦後。1999已變成一個遙遠的年份,它藏在時間的深處,藏在一個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也許它正和我失蹤的黃膠紙詩集呆在一處,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我。
末日懸在空中,末日的感覺是那本小藍書帶給我的,隻要我的手平放在那本書上,我立刻進入一個秘密通道,先是我的手,然後是胳膊,再然後是全身,我像被一股吸力吸進去,被吸到另一邊。眼前的景象就像倒放的錄像帶,我回到1999,伊豆回到我子宮,如意也回到我見到她之前那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