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個辦公室的女友章雪1996年夏天懷過一個孩子,她丈夫和言也在我們單位上班,他倆與一個叫福生的人共住一套房子。在1996年夏天他們打得不可開交,章雪和福生大吵一架之後,當即暈倒被送到門診部去吸氧。那一年人人火氣都大得要命,因為一點小事就能罵得頭破血流。女人的哭聲尖銳而鋒利,像碎玻璃一樣紮手剌人。我記得在某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和章雪在辦公樓三層的衛生間裏相遇,當時我洗了手正準備出去,章雪麵色蒼白地走進來,盯著鏡子裏我的臉半天不出聲。我問她怎麼啦,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她說,噓——小聲點兒。
章雪踮著腳尖兒走過去,將衛生間裏小隔間的門一扇一扇拉開來看,在確定每一間裏麵都沒人之後,用不可思議的腔調對我說:
你知道嗎,福生可能要往我家冰箱裏投毒。
我在她眼鏡片的反光上看到自己的臉。
我看到我的臉看上去非常怪異,嘴唇和鼻子都被誇大了,眼睛滑到了臉的兩邊。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然後我聽見有人在貼得我很近的地方用極快的語速講述一樁陰謀。
章雪家巨大的白冰箱的門一開一合,隨之放出一股股白色霧狀的涼氣。冰箱裏的頂燈靜靜地亮著,所有的食物都反射著一股不正常的光亮。章雪已經懷孕了,可她不敢吃任何東西,她看福生進進出出,一舉一動都覺得可疑。
他特別嫉妒我們剛結婚就買了這麼大的冰箱,可他什麼都沒有,電視還是十六英寸的。
章雪絮絮叨叨,眼鏡的金屬框上反射著一抹光亮,衛生間裏有股刺鼻的清潔劑的香味兒。章雪堅持說有人要害她,我說不太可能吧,她說真的是真的。我忽然感到衛生間就像一隻巨大的冰箱,我和章雪是兩隻被人加了砒霜的水果,身體表麵泛起一層白霜。
怎麼這麼冷呀?章雪說,空調失靈了吧?
說著,我們就往門外走,拉了拉門沒能拉開,我們這才發現衛生間的門已經被清潔工反鎖上了。為了減少工作量,那個一年四季戴口罩的清潔工,動不動就把打掃好的衛生間門給鎖上。沒人進去使用廁所自然不會髒,可是給辦公樓裏的工作人員帶來不少麻煩。有的人明明在四樓辦公,可是說不定你會在一樓的廁所裏碰見他。為了一泡小便,要上上下下跑幾層樓,辦公樓裏就出現了不應有的混亂,總有戴眼鏡的先生文質彬彬的同時,又麵露尷尬之色在樓梯間奔突,那是叫尿憋的。
章雪的臉變得越來越白,眼鏡上蒙著一層模糊的霧,她哆嗦著對我說,你看看,真的有人害我吧?
有人想害我害我害我——
我耳邊嗡嗡地開始出現回聲,有人想害我害我害我……對冰箱裏投毒的懷疑,在這時如刀刻一般在章雪腦子裏得到印證,章雪突然之間開始嘔吐起來,吐得黑天昏地。那是1996年夏天最黑暗的一天,我們兩個女人被反鎖在辦公樓的廁所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懷了孕的章雪不停地嘔吐,我不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當時的感覺是,末日真的來了。
章雪的丈夫和言做好飯等章雪回來,筷子撂在碗邊上,眼看著飯菜一點點涼了,仍不見妻子的影子。他一開始還不著急,手裏拿著遙控器有一搭沒一搭地調台,傍晚時分電視台幾乎清一色的少兒節目,那些變形誇張的兒童鬧劇使和言有點心煩,隨即又想到在明年春天即將出世的孩子,心中掠過一絲準父親應有的自豪與得意。一些三角腦袋的卡通人在和言眼前跑來跑去。和言對著電視屏幕愣了一會兒神兒,用遙控器“噠”的一下關掉電視,拎起桌上的一串鑰匙打算下樓去找章雪。
和言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見人就問看見章雪沒有。所有人都對他木然地搖著頭。後來和言碰見老甘,老甘正穿著破背心蹲在樹下看螞蟻,和言說,老甘,吃了嗎你?看見章雪沒有,她怎麼下班沒回家,不知跑哪去了。老甘頭也不抬地對和言說,你去辦公樓三層衛生間去看看。和言走在空無一人的樓道裏,心裏漸漸積蓄起一種恐懼,他想,章雪不會出什麼事吧?
我們聽到一個男人的腳步聲距我們漸漸近了。我們大聲喊叫,瘋了似的狂呼那人的名字,我們用手“乒乓”用力地敲著玻璃門,我們急得都快哭了……這就是在1996年我們經曆的一次“末日”,從那以後,一直到我轉業離開,我再也沒去過辦公樓三層的衛生間,每次我從那扇門前走過,都覺得有股陰風從裏麵一絲絲、一綹綹地冒出來,那扇門有次被風自動吹開,我正從門旁經過,我覺得有張大嘴在追著我,我跑得比風還快,一溜煙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後來不知為什麼章雪去做了人工流產。到現在差不多五年過去了,章雪一直沒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