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提出轉業申請,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我想離開原來那個保密單位從事一項與寫作有關的工作,但具體是什麼樣的工作,卻又想不明白(我真正的興趣是除了寫小說每天什麼也不用幹,早上一睜開眼睛就寫作,晚上睡覺前一秒鍾還在寫作)。我跟領導談了我的想法,領導認為我的想法讓人很難理解,在領導眼裏,我是一個要放棄一份有前途的好工作,去做一件虛無飄渺的事的女人,他以一種上級看著下級的憐愛目光,看著我說,你可要好好想想啊。
我說,我想好了,真的想好了。
當時屋裏被煙霧籠罩著,我那時怎麼也不明白一個人如何能製造出這麼多煙霧來。
你真的想好了嗎?他說。
是的,我真的想好了。我說。
我覺得我和他之間車軲轤話來回說,我好像被繞進一樁原本並不複雜後來被人為弄複雜的事件當中,那些繚繞的煙霧一直迷惑著我的眼睛,使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我是一個既聰明又迷糊的女人,我既然能讀完計算機係四年大學本科,智商應該說不算太低,但在一般人眼裏看得明明白白的事,我卻不一定真懂。
領導說,好吧,就這樣吧,我們研究研究。
我以為領導說研究研究,事情就已經板上釘釘了,我開始為轉業作準備,四處到地方單位聯係工作。我盤算著找一家工作量不算太大的報社也許適合我,我可以負責副刊版的散文隨筆,這樣我就可以有很多時間留在家裏寫小說。我的一個朋友聽說我要轉業,幫我聯係了檔案室的一份工作,她說工資高,工作又很輕閑,你上班時間看書、寫作都沒關係,隻要人去了就成了。
這份工作顯然很適合我。
我倒了兩趟車到那個單位去見屈主任。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上,我心裏出奇地平靜,我從來沒有過找工作的經曆,我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到那個保密單位,如果說後來我在寫作上有那麼一股子堅忍不拔的勁兒的話,那麼應該得益於我曾經從事過特殊職業。但我不太懂得一般的人情世故,我可能是在虛構的世界裏呆得太久,與現實世界反而隔膜了。
電車在平滑的道路上走走停停。車窗外的人行道上行走著的每個人都拖著一條長長的黑影。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下午景象,我忽然意識到平時這個時間我都被關在辦公室裏,麵對呆板的辦公桌和文件,讓時間像看不見的煙一樣從我身邊飄過去。
屈主任坐在一排玻璃書櫃前,鏡片反射著恍惚不定的光亮,我走進去,就被籠罩在這片光裏,屋裏的光線像是被鍍了銀,既亮又看不太清東西。桌椅,書櫃,甚至還有一架木質的很古老的舊式棕色小床(我從來也沒見過哪間辦公室裏擺放著小床的)。我猶猶豫豫走進那片光裏,屈主任讓我在他辦公桌對麵的那把帶軟墊的椅子上坐下。
我坐下。
你喝水嗎?他說。
謝謝,不喝。我說。
還是喝點兒吧,我這兒有好茶。
謝謝,我真的不渴(其實我有點緊張)。
他大概看出來我緊張,他起身到書櫃旁去取茶葉罐,又到窗台上拿了一個看起來挺幹淨的茶杯,放在辦公桌的一角。
我說,那——,那我自己來吧。
他說,不不,你是客人,怎麼能讓你自己動手呢。